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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盒之夏

【陀太陀】亚当与玫瑰

*陀太陀无差

*昨天看完雨寒老师 @洛阳雨寒 的图我愧疚心中生遂光速码文的产物,希望她不要嫌弃



亚当与玫瑰/Adam and the Rose



  如果你要让一个人永远无法原谅一个季节,那就在那个季节离开那个人。但这个方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不太管用,先不说他本来就对四季没什么好感这事儿;他觉得当太宰治离开他的那天,他一定会张灯结彩,在屋顶上放冲天炮,和果戈里开着西格玛刚买的法拉利在雪地里玩漂移,搞一整箱的伏特加来快乐地醉到天亮。那个季节说不准还会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狂欢季。

  但人类逃不过真香定律。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承认的是,他因为区区一个太宰治,痛恨了两个季节。而剩下的两个季节,他将永远被即将到来而不知何时到来的雪花和烈阳折磨到心脏衰竭。

  没办法。太宰治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玫瑰。花期一过零落成泥,短暂,浓郁。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形容这个混蛋。

  但一切都过去了。这多好啊。

  好是好。时间会让人忘记一切;但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一样,时间的流沙只让他的伤痕一遍遍被磨过出血;那些无用的记忆会越发清晰,跳动在这寿命不过五六十年不到的大脑里。比如现在太宰治正活在、也有可能是葬在他看不见的世界另一头;更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从知晓,因为他们之前已经约定,此生永远不再相见。




  “如果你在街口拉手风琴,吐息里永远弥漫烟草的气息,脚下的破皮鞋踩得吱吱作响,我说不定会更喜欢你一点儿。太宰君。”

  “你那脆弱的肋骨可得小心点,费佳。”

  太宰转过身,一头微卷的褐色头发在风里轻飘着。他手里握着的Starbuck的纸杯还带着热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猜测那又是全糖的香草拿铁;事实上的确是的,那杯饮品带着一股浓郁的刚打发好的奶油甜香。毕竟他太了解太宰了,太宰冬天喝香草拿铁,夏天喝香草星冰乐。

  我们或许得说,上帝无处不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见太宰治又冷不丁蹦出一句,没回答。他手里那杯冷萃一口没动,因为估计喝一口就是闷声作大死,明天就得受寒卧床。太宰今天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发短信说我在Starbuck给你买了早餐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

  行,看看头顶上这大冬天飘着雪的天,您送我一杯冷萃,这破事儿也就您太宰治先生干得出来。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懒得理他,自己去收银台又点了杯美式,结果拿到之前就被太宰这混球不怀好意地拽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就端着那杯他绝对不可能喝的冷萃走在路上,他今天早上没吃早饭,也没怎么打理好自己,想来一半是太宰的锅。太宰心情倒挺好地看了眼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上的毛绒帽子是好好戴着的,但下面压着的深色头发乱乱的,脸被白色的围巾遮住一半,围巾末端在脸侧被打了个丑了吧唧的结,整个人就像个不被主人好好关心的洋娃娃。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半年多没见了,他上一次关于太宰的记忆还是六月。太宰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强硬地撑开防盗门,嚷嚷着我来关怀我可爱的大学同学了。那时他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三朵玫瑰,也许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三岁,但更可能只是因为花店的优惠活动。

  那时太宰撑着门,玩世不恭地笑着,在送完那束没用的花后道,我来看我的玫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没等他继续油腔滑调,一拳干脆利落地打在太宰治鼻子上,冷眼看着这傻蛋在自己公寓门口捂着那张流鼻血的帅脸蹲了半个小时。

  后来太宰好像去了东京一趟,说是去见老朋友。那半年,太宰就和失踪人口一样;据中岛敦说是电话也不接,邮件也不回,人也找不到。不过这又关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事呢,他巴不得太宰治死在哪个荒郊野外。然而半年后太宰治回来了,依然一脸轻浮的笑容。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出来了,太宰治有什么地方改变了。或许是因为他们俩很相似,相似到只一毫米的细微变化都会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所察觉。

  但同样因为太宰治回来了,所以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和他走在同一条街上,在这冷风吹得人骨头疼的小雪天里浪费这宝贵的二十多岁的时间。

  上一次他俩走在像今天这样的大冷天,还是去年的圣诞节。那会儿他们俩还在美国,菲茨杰拉德给他们寄了两张飞机票,说美国的圣诞节氛围总比日本浓些,邀他俩去明尼苏达过节。其实不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太宰都懂,菲茨杰拉德最近又接了个大生意,需要几个心黑的参谋。成为参谋的条件只需要高智商或心思缜密,挺多人都可以满足;比如最近声名大噪的他们的大学同学江户川乱步,还比如一直跟在菲茨杰拉德屁股后面的路易莎小姐。

  不过心黑这一点就难满足了点。菲茨杰拉德有头脑,但毕竟做的是明面上的正经生意;手底下也都是背景干净的正经人。让路易莎小姐玩阴的明显也不太可能,她是个路过孤儿院都能接回个孩子的善良小姐,露西就是这么被捡进菲茨杰拉德的大公司的。

  于是菲茨杰拉德忽然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拍大腿,想起自己大学去横滨做交换生时,结识过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一个太宰治。

  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到飞机票的时候其实不太想去。横滨的冬天挺好的,日本人发明的暖桌是俄罗斯没有的人间宝藏;他寻思着反正太宰会过去,不如自己找个理由推脱掉。结果这个念头一出十秒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接到一通太宰的电话,对方在另一头嚷嚷着,你这个俄罗斯过街老鼠不许留我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明尼苏达流浪。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历了一天三十通太宰的来电后把电话线拔了,结果三十分钟后太宰就出现在自家公寓门口,明明门铃就在左手边的墙壁上却当没看见地敲门敲得砰砰作响,摆明了老子如果今天见不到你就要在此地扎营并在胸口挂牌子向你的左邻右舍宣扬你莫须有的风流浪荡史。

  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来甚至想爬窗逃走,他一打开窗才想起这儿是五楼,而窗外是随处可见的冬天的冷风,呼啦呼啦就糊了他一脸。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无可恋地关了窗,去给太宰治开门。

  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晚一边熬夜工作一边和果戈里在推特上跨时区聊天,果戈里安慰他不要灰心啊亲爱的费佳,啊你看俄罗斯也快圣诞节了,你这人到日本以后就好久没有体验过火鸡布丁圣诞树下拆礼物的一条龙排场了,不如去美国体验一下顺便给我寄张明信片。何况菲茨杰拉德送你的还是头等舱的机票。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被果戈里的最后一句话打动的。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认识果戈里也不是一两天,比认识太宰治这个妖孽的时间还长。他一下就洞明自己的金毛友人只是想要张美国的明信片;毕竟果戈里毕了业就四处游历一夜成为ins上热度疯高的摄影博主,结果他上次没事跑去伊拉克溜达了一圈拍废墟,就因为这事儿美国当局现在都没给他批下签证来。

  得,尼古莱,真是我的好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里槽。为了一张明信片就把我送去快乐的冰天雪地,活该你签证下不来。

  然后那年冬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卷铺盖和太宰去了美国。菲茨杰拉德接机时排场挺大的,让人举着个大剌剌的镀金横幅,上面用水晶码成三种语言的“欢迎我可爱的大学同学”。旁边目睹这土气又豪迈的排场的玛格丽特小姐脸黑得堪比什么似的。

  菲茨杰拉德有个优点,就是绝不会亏待帮他做事的人。他在明尼苏达购置了个别墅,一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就把人塞了进去。白天太宰和菲茨杰拉德出去跟人明面上谈生意,谈得妥就签,谈不妥的交给太宰一骗二唬三恐吓;实在谈不妥就交给夜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熬半晚上可以把敌对企业四个季度的金融账目和未来方案全给黑出来,心情好的话还顺手挖出一波黑料。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期间有个圣诞节假期;日本过圣诞节和过情人节差不多,气氛肯定不如欧美浓厚。于是太宰治平安夜那天就去全场半价的商场采购,带回来一堆圣诞节的特价品和大只的生火鸡。

  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懒得出门,就躲在别墅里敲键盘,黑眼圈一天胜过一天。菲茨杰拉德在平安夜早上派人运了棵圣诞树来,放在别墅客厅里,算是关怀一下两位黑心参谋。而平安夜当晚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出卧室,一眼看见在客厅里作妖的太宰治。

  太宰治正在给菲茨杰拉德送来的圣诞树上挂各种各样的装饰物,小天使,礼物匣子,小丑滑稽可笑的鬼脸和五颜六色的迷你电灯泡;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干啥呢滚下来吧,这丑得跟什么似的。太宰治不满地撅了撅嘴,但下来了,去厨房折磨那只生火鸡。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太宰拿刀劈火鸡的手法,觉得火鸡真他妈的可怜,死了后尸体还要让太宰侮辱。然后悲剧就在此时发生了,太宰把自己劈烂了的火鸡塞进烤箱,去找烤箱的插座,在一堆线路里折腾了半天,最后随手一拔,也不知道搞错了哪条线路;别墅就整个断电了。

  断电就意味着没有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在平安夜晚上被迫出门,两个人走在繁华的街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冷风吹得想要寻死,在恍惚之中想起自己遥远的家乡彼得堡。

  最后他们俩躲进了MOA一楼,但不打算购物,坐在大厅中央为表演准备的塑料椅子上,看着来往的脸上带笑的人们内心苍凉。台上唱着歌咋咋呼呼的乐队好像叫Holy rocka Rollaz,太宰用手肘戳戳陀思妥耶夫斯基,问,你听过没。

  陀思妥耶夫斯基熬了两晚上,一副马上就要升仙的样子。他睁开眼睛,瞥了眼儿舞台,回答,没有。

  太宰看这样儿,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睡着了自己铁定叫不醒他;于是他起身去寻找咖啡店。没找到在日本连锁店开了一家又一家的Starbuck,只找到了家Caribou,进去买了一杯曼特宁一杯白巧摩卡。

  然后太宰治折回来看见在塑料椅上已经开始翻白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走过去,用曼特宁的纸杯碰了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结果后者被这意料外的温度一下吓醒,用俩深邃的黑眼圈充满怨恨地对着太宰。

  醒一醒,死老鼠。喝不?

  太宰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接过,小心翼翼地喝了口。

  曼特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皱眉。

  没有爱尔兰咖啡?

  你又没说。我以前只看你喝过冷萃热萃。

  太宰啧了一声,摇着手里的摩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答,我不喜欢酸苦口感的咖啡,虽说Caribou的咖啡根本淡不出鸟味;非要说,冷热萃都是拿来提神的。

  那你要俄式咖啡?就那个加一堆糖霜和奶油的?那还能叫咖啡?

  你有资格说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眼太宰手里的白巧摩卡,冷笑道。太宰摇着头吊儿郎当地说那不一样,我这好歹遵守了咖啡基本法;你们那儿的喝法简直是往咖啡上加奶盖。

  陀思妥耶夫斯基懒得和他烦了,今晚MOA十二点关门,他们还可以在温暖的室内待两小时,然后出去呼吸平安夜特有的冷空气。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来忘记是太宰犯贱搞得他们流浪街头,不然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暴揍这个大和男儿。

  其实他们俩不是没想过给菲茨杰拉德打电话,但这位大老板今晚似乎有个会议;手机关机一片死寂。陀思妥耶夫斯基后又打算订个酒店,结果所有酒店一律爆满,他这才想起这可是圣诞节假期,传说中的旅游旺季。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一前一后走在商城里,最后是太宰发现了家书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来等等,他要进去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正好,给果戈里写个明信片,了了他的心愿。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店门口挑了张明信片,上面印着明尼苏达的夜景。他问书店老板要了支笔,在上面草草写了地址和姓名,然后苦苦思索该和果戈里瞎扯一句啥;就在这时太宰已经走出来了,手上捧着本刚拆封的圣经。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太宰治大眼瞪小眼。

  太宰君,你想读圣经?我可以直接背诵给你听。

  陀思妥耶夫斯基随手在明信片上写了句“祝你签证批不下来”就把笔还给了老板,转而对着太宰一脸嘲讽地笑。太宰掂量了下那本圣经,只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

  你?从你嘴里出来的话也不太像神的祝福,倒更像诅咒。

  哦,谁知道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边回答边拿走明信片时,不小心泼上了几滴曼特宁。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反正是寄给果戈里的。

  我不信在日本买不到圣经。你买了到底想干什么?

  应个景而已。

  太宰人模狗样地翻开那本精装版的圣经,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眨眨眼:

  毕竟今天是他的节日。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罢冷哼一声,一看就不是虔诚的样儿。太宰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翻开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出书店,听见太宰走在他身边朗读:

  …因为在死地无人纪念你,在阴间有谁称谢你?

  诗篇6:5。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也不回淡淡地答。他听见太宰治冷笑一声,之后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属我的良人,我的良人也属我,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雅歌6:3。

  太宰啧了声,又拼命开始翻页。

  …他的相貌如闪电,衣服如雪白。看守的人…

  马太福音28:3。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完后笑着回头,对上太宰像吃了苦瓜般的郁闷脸。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在意地笑笑,伸手合上太宰手里的圣经。

  你阅读的段落都太明显了,太宰君。

  我不这么认为,亲爱的费佳。

  太宰哼了声,他合上那本无用的圣经。一个对圣经几乎一无所知的人和一个通读背诵了全文的人自然没什么话可谈;还有一个多小时MOA也该关门了。太宰治觉得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暖气比较实在,反正出门就是被冻死。我们要不回别墅?这句话打死也问不出口。他俩回别墅干什么?大眼瞪小眼来恶心对方吗?

  于是结局就是,他俩一个小时后就走在圣诞夜明亮又寒冷的街道上,接受耶稣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端着快要冷掉的曼特宁,觉得自己真是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太宰治倒是还好,他毕竟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体好些;于是这个人在天空渐渐落雪的平安夜又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瞎扯起圣经种种。

  亲爱的费佳,你说,亚当为什么偷食禁果呢?

  太宰君,你问这个算不算傻逼。

  不算,费佳。我当然知道是夏娃劝他一起吃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

  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了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和上帝一样能知道善恶。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冰冰地背诵。他看了眼天空,雪粒落进眼睛里的刺痛更加让人烦躁。

  哦,不是这个,我明明记得也有说过它美丽。

  太宰治轻轻摇着那杯摩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而瞥了瞥太宰,有点想咬烂他的脖子。但他还是回答太宰:

  是。的确。在智慧之外的确提到它能悦人的眼目。

  那你说,亲爱的费佳,同样是美丽之物;亚当凭什么被区区一个苹果诱惑了?就不能是别的更加美丽的东西么,比如,玫瑰?

  厉害的想象力,太宰君。但这事儿你得和耶稣说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嗤笑一声。太宰笑着摇头,皮鞋在冰冷的街道上磨得发出尖锐的细微声响。

  你怎么就没点情趣呢,费佳。

  好吧,太宰君。如果是您…

  是亚当。

  太宰治这时候又似乎挺认真地纠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叹了口气,忍住了端起曼特宁往太宰脸上浇的冲动,继续道:

  行。如果是亚当,亚当活在伊甸园里,不食禁果不知善恶,迷恋花草树…

  不。是迷恋一朵玫瑰。

  太宰治又出声打断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咬了咬牙,低温和太宰另类的骚扰已经让他的神经很脆弱了,他还不打算在明尼苏达上演一出谋杀。

  好吧,好吧。迷恋一朵玫瑰。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冰冷的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想要驱散一点点疲劳。

  那么这个故事又有什么意义?证明人类的愚蠢,无能,肤浅?

  当然不,亲爱的费佳。

  太宰笑盈盈地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

  你忘记了,是尚还不知善恶的亚当迷恋上了一朵玫瑰。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愣,随后转头轻笑着。太宰治跟上去,也不再多提一个字;陀思妥耶夫斯基黑色的发丝飘散,他紫色的眼睛盯着杯盖,仿佛只是在思索要不要丢了这杯一口也喝不下去的咖啡。但事实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快就回了头,对太宰笑笑:

  您是想表达您的爱情观很伟大吗?

  哦,当然不。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费佳。

  太宰吐了吐舌头。

  只是在表决心。你懂吗,费佳,爱情使人盲目。

  这可不仅仅是盲目,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假装听不懂。然而其实他们俩都已经心知肚明,不如说这是之前就明了的事情。太宰治叹了口气,他的吐息化在暗色的天幕里,笑笑:

  你一定要在这种地方和我抠字眼吗?

  嗯…是的,你可以把这当成我对你不爽的表现。

  哦,好吧。

  太宰无奈地回答。随后他们俩心照不宣地接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接吻时并不抗拒,太宰的吻好歹是有温度的,比这落雪的明尼苏达好些。太宰治知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私心因而发出轻笑,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把太宰的嘴唇咬得更紧了些。

  他们的吻简直就和撕咬似的。至少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想过温柔对待太宰,太宰八成也一样。他们俩精明得相似,恶劣得也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个吻结束了后用右手抹了抹嘴,露出吃到脏东西的表情,仿佛这个吻的意义于他就是取暖一样。

  靠,你擦什么嘴。

  太宰笑了笑,去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右手。

  费佳,你太过分了。

  太宰君,性骚扰也请遵守基本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是开玩笑一样回答,甩开了太宰伸向他的手。俄罗斯冬季的落雪凛冽,但明尼苏达的雪花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暖;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薄薄的雪花落在了太宰的脸颊和睫毛上,他思考日本的冬天是否也会有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比起思考横滨的雪。

  太宰咧嘴笑着,一下猜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脑子里想的有的没的。

  你何不想象下,伊甸园里的大雪是怎样的?

  那不需要想象,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笑了笑,紫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无关善恶的伊甸园不存在大雪。就算有,亚当会守护好他的玫瑰的,对吗?

  啧,你也就嘴上功夫厉害点。

  太宰笑,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然后他们第二次在这个寒冷又讨厌的大雪覆盖的伊甸园接吻。那是那个冬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印象里唯一算是有温度的东西。



  于是一年过去,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没逃过被太宰治缠着的诅咒。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在路上,手里还是那杯他不可能喝下去的冷萃。太宰治昨天给他打了一天电话,说今天要约他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太宰最近似乎有些新的动向,于是问,出来干什么的?太宰可不回答,他说,你猜啊,聪明的费佳。

  哦,烦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想干脆放他鸽子,可他还是出门了,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横滨的一月可不比去年明尼苏达的圣诞节暖和到哪儿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扫一眼太宰,他心里的确已经有了许多种猜测;而这几个猜测里太宰行动的目的最后又重合到同一个结论上:他就是不打算让自己好受。得出这个结论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都觉得挺合理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相识于大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见太宰,太宰站在学校泳池的深水区跳水板旁准备跳下去,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着日俄二国的友好交流精神,冒着感冒的危险脱了他的黑色大披风,在太宰治入水后下水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同学拉上了地板。结果该神经病醒来后不仅不感谢他,还义正严辞地指责俄罗斯友人阻止了他优美的高空落水自杀。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没忍住,也不顾自己头上身上还湿漉漉的,拉住太宰治的腿就把此自杀狂往游泳池边拖去,然后手法娴熟地抓住太宰治的头发就把他脸往水里按。

  我那时是真的感觉到身体里一股激荡的力量在游离,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天堂的圣光…

  太宰治嘴里跑着火车,最后突然想起点什么,凑过去傻逼一样问陀思妥耶夫斯基。

  唉对哦,费佳,你在游泳池那儿闷我那出,咋这么熟练呢。

  小学的时候,尼古莱让我陪他学游泳,练憋气。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翻着本日语语法书,抬头看了眼太宰,平淡地回答。这是真话,小学的时候果戈里不知道看了什么卡通片,要学游泳。结果果戈里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在水里扑腾了半天差点溺死,救过来后还没放弃梦想,觉得还是该从憋气开始练。

  然而果戈里对自己可狠不下心,他和一脸盆的水大眼瞪小眼,都十分钟了还是没忍心让自己英俊潇洒的小白脸溺在水里面。于是他转身去叫他的好伙伴陀思妥耶夫斯基帮帮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做了作为好兄弟最应该做的事情,为了朋友上刀山下火海不达目的不罢休,比如把果戈里的头死死按在那盆水里任由这孩子咕噜咕噜吐着泡泡也不松手。

  太宰一脸复杂地听完这个故事,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挺久才开口:

  今年,我和你一起去给这位上个香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

  后来太宰治第二次在大学的池塘里自杀时,学弟中岛敦一脸惊慌要冲上前救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哪忍心让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好孩子再重蹈一遍他的覆辙,于是他走上去死死拦住中岛敦,说,别去,让他死着就好。

  最后太宰自然是没死成。真真厉害极了,生命力似小强。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禁为他鼓掌,顺便心里诅咒着这人赶紧自杀成功。

  太宰刚入学时是文学院的,后来转过一次专业,就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在的信息学院。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马不停蹄,在太宰治转专业的一学期后也转向了原本被自己嗤之以鼻的商学院,然后他就在商学院遇上他人生中第二个滑铁卢,菲兹杰拉德。菲兹杰拉德就像专业买谷卖谷的,做生意很有一套,看人自然也很有一套;他一眼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这俩憨批捆绑销售是最好的,于是一有啥大事就找这俩出主意,搞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转了专业也跟没转似的,每天都要见到太宰治绑满绷带的大头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而那时候的日子,用文学点的话说就是,沿海城市特有的湿润的海风里,热意缓缓蒸腾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包裹在这个最糟糕的季节;刺痛喉咙的冷饮,头顶的空调吹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唇齿间留有薄荷糖残余的甜蜜,而太宰在这个一如既往行走的日子里,作死地拿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年四季都不愿意脱下的羊绒帽子。

  直白点,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在一个大学的六月里吹不了空调吃不了冰淇淋,还被太宰拿走了本体进而感觉人生空虚生命寥寂,冥冥之中好像已经进入了人类灵魂的大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时候待在图书馆里敲键盘,发白的指尖即使在三十度的高温下也带着凉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讨厌冬天又讨厌夏天,也不能说他喜欢秋天或春天;秋天换季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总要生一场大病,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花粉症。

  费佳~我们来玩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着太宰欠揍的声音,很想合上电脑一拳拍死他。他记得国木田君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把当时吞了毒蘑菇的太宰治以一个完美的一百八十度翻转揍到地上。只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疑自己的体力是否能重现那个动作。

  ……太宰君,我诚挚地请求你,闭嘴。

  哦吼不可能,费佳,我给你念首诗怎么样?

  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不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因为太宰已经从包里翻出了本诗集,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旁边的椅子上抖着腿准备开始读。

  Though leaves are many,the root is one 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打断太宰治;让太宰闭嘴很难,那干脆就让他做些瞎扯以外的事情。毕竟太宰治的声音在不发神经的时候还是很动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名想起现在应该是玫瑰的花期。

  叶芝?

  陀思妥耶夫斯基猜测;太宰治停下朗读,点了点头。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头看了眼太宰,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以为太宰会更喜欢鲍勃·迪伦那种风格的诗人。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在这方面猜错,在太宰读魂断威尼斯之前他还一直太宰会喜欢垮掉的一代。

  你读过?

  太宰问,合上了书。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飞快地按着键盘,一边心不在焉地答:

  可能读过。

  你骗谁,你分明是猜的。

  太宰冷笑一声。

  你这过目不忘的混蛋,你读过的书哪可能有不记得的?

  好吧,我猜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皱眉答道,斜眼瞥了眼太宰。

  你也是个过目不忘的混蛋,太宰君。我真诚地希望你闭嘴。

  太宰怎么可能会闭嘴,他笑盈盈地走到窗帘半拉好的图书馆床边。阳光刺眼到令人只能在一片虚晃的白色里窒息,窗外有三两个学生跑动,估计是准备去操场上打球;偶尔快速走过撑着阳伞的女孩,轻盈的发丝在懒洋洋的谈笑声中漂浮起来。

  亲爱的费佳,我送你个礼物好吗?

  不好,太宰君。

  好嘛。

  太宰治笑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朵玫瑰,花瓣上甚至还带着露水。陀思妥耶夫斯基看都不看,意图忽略太宰治毫无意义甚至带有恶意的献殷勤。

  没爱过。您是个好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珠都不动一下,冷着脸回答。可他太宰是谁啊,继续不屈不挠地腻上来。

  哎呦,你就把我当成亚当好吗?

  这又和圣经有什么关系?请您从我身上下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太宰的脸推开。而太宰死皮赖脸,眨了眨眼回答:

  您就是我沙仑的玫瑰啊。

  ………我记得您说您没读过圣经来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无奈地说。

  不好意思,是没完全读过,我只挑了里面比较浪漫的地方看过去了。

  ………那您也是所罗门。和亚当没有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忍不住开口纠正。

  哎呦你那么较真干什么?我又没读过圣经。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话说了。太宰治倒是饶有兴致地把那朵鲜红的玫瑰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鬓角,鲜艳的红色衬得那张清秀而不健康的脸颊愈发苍白。

  啊,亲爱的费佳。我不是世界之父,我不曾见过天堂,带我去见上帝吧。

  太宰治深情地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看他一眼,心想我真打算送你去见上帝;但他还是想了想之后开口:

  你怎么又从圣经跳到阿多尼斯了。

  诗作是共同的,费佳。诗人就是一种形式的上帝。

  太宰治价值一本正经地说,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手在空中晃了晃。

  上帝无处不在。但上帝哪儿也不存在。

  讲人话。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淡地打断太宰貌似很有深度的发言。太宰治啧了一声,说,你明明已经明白了,偏要我说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一声,故意回答,我不懂。

  那你就不懂着好了。

  太宰哼哼两声,然后低头吻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唇。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抬头,让这个吻不至于拧断他的脖子。夏季的热和空调里让人晕乎乎的冷风,玫瑰花,亲吻,不算是很合拍。不如说只要太宰在,什么东西都不合拍起来。

  我的上帝。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本是想用咒骂的语气的。可太宰似乎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咬着他的嘴唇轻轻笑着。

  见鬼。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只好发笑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到一半还是丢掉了那杯冷萃。这让太宰可伤心了,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的爱意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想揍他,看了眼大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忍住了,决定成为一个高冷的俄罗斯小伙。

  “干,我们到底去哪儿?”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到不行,到底还是骂了句粗话。太宰治笑笑,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唇边碰了碰,道。

  “说了让你自己猜,亲爱的费佳。”

  “咳。”

  陀思妥耶夫斯基咳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反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是吗?”

  太宰笑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只是跟着他。直到他看见了远处尖顶的白色建筑,在雪花飘飞的迷蒙清晨,像是油画里虚浮的背景。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不出来了,他扯着撕裂的嘴角,问:

  “……教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一眼太宰治,太宰治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眨眨眼。陀思妥耶夫斯基隐约想起同性恋在日本应该还不算完全合法,那还好,那还好。他安慰自己。这时候太宰已经打开了门,大方地走进了教堂。

  一月份的大雪天,教堂里空无一人,甚而连灯都没有打开。白色的台阶,彩绘玻璃和假的白色百合,廉价的圣洁,简直随意得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皱了皱眉,不是很想久留。

  太宰随意把包放在一个座位上,看着教堂正前方的圣母像开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没一句地侃大山:

  “费佳,那位学游泳的还好吗?”

  学游泳的?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解着围巾回答:

  “还行。他没死,而且收到我们去年寄过去的明信片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想了下自己的金毛友人,他在冬末收到了明尼苏达的明信片后,在某个深夜两点给已经回到横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打了通电话,委屈地问明信片上怎么会有咖啡渍。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脸地回答说,那是来自美国咖啡豆的咖啡渍,给你留作纪念。

  “菲茨杰拉德呢?”

  “他?他好得很。”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解下的围巾随手搭在太宰的包上。

  “他前几天还在line上给大学的人群发消息,问今年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你又忘了?”

  “哦,好久没看line了。”

  太宰耸耸肩回答,然后自顾自地继续说。

  “中也飞到国外读博了。”

  “挺好。”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罢居然有一丝羡慕。

  “好什么?我又少了一个欺负对象。”

  “还有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不在焉地问,似乎觉得有些不真诚于是又加上一句。

  “半年死哪儿去了?”

  “回家。”

  “鬼信。中岛敦三个月给我打了五百多通电话,就差让我黑进政府部门查你人口流动记录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了太宰治一眼。太宰没忍住,低头笑了好久;过了许久太宰才缓过来,于是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地问:

  “那你黑进政府部门了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回答。

  答案是,黑进去了。不仅黑进去了还一点痕迹都没留,甚至还闲着没事给日本政府修补了一下程序上的漏洞。然而纵使黑进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查出太宰到底去了哪儿;他的人口流动记录在登上出横滨的列车后彻底消失了。

  太宰治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言不发就明白了,他笑笑说,不要灰心啦,我有个朋友是在政府工作的,估计是他帮我删除的。

  “回一趟家就帮你删流动记录?你家在伽勒底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嘲笑道。太宰治摇摇头笑着说,费佳,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终于从一个单纯的家里蹲变成真正的宅男了。

  “我一个朋友死了。在我回家的这段时间。”

  太宰治扔出没头没尾没关系的两句话。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没追问,似乎是理解了什么。

  “你没能阻止?”

  “没有。是的,我没有。”

  太宰治苦笑一声。

  “我看见他死的那个瞬间,就像是被迫吃了禁果的亚当。”

  “………所以?”

  陀思妥耶夫斯基问,眼神平淡地看着圣母像,倒没对对话的急转直下有什么过度反应。他和太宰治能混这么久,自然也知道太宰底子不太干净;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听说太宰监护人里有人是混黑道的,做黑心生意又有些背景,所以够他这个负心儿子折腾。读书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见过一次太宰的监护人,是中原中也从校门口领过来的,一黑发男人,身边带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看着是蛮斯文的。

  那个蛮斯文的男人当时看了眼陀思妥耶夫斯基,挺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他转头对太宰笑,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太宰眼里满是厌恶。那也是唯一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太宰的监护人。

  “所以亚当终于要离开伊甸园了,离开他曾经为之迷恋的一切。”

  太宰治抬了抬头,笑着回答。

  陀思妥耶夫斯基瞥了太宰一眼,觉得可笑。这算弃暗投明吗?不太懂。说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明和暗的概念也和普通人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美好建立在血腥洗礼后,因而不必要的道德是种暗;这就是他在俄罗斯读高中时,把垃圾桶里的废电线缠在三个整天在红灯区惹事的醉酒大汉的脖子上,在他们醒来的瞬间轻而易举一并吊死的原因。

  “…别瞎扯有的没的了,你这憨批今天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笑了笑,走上前伸手捏起太宰的腮帮子,一副你不说我就把你从屋顶丢下去演绎Russianjumping的样子。太宰治打了个哈哈,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移开,笑:

  “哎呦,我只是想给你读首诗嘛。”

  “………来教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问。

  “来教堂。”

  太宰治笃定。

  “………行,那你速度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妥协了。太宰治于是转身去掏包里装的诗集,期间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围巾随手扔在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揉了揉太阳穴走过去把围巾捡起来重新搭在椅子上,由衷觉得自己真是好脾气。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太宰确是从包里掏出了一本诗集,一个人在那儿快乐得跟傻蛋似的对着目录翻页。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名其妙又想起去年的冬天,他和太宰在明尼苏达浪费青春消磨生命的日子。他们俩在那日的平安夜在大街上走了一宿,第二天菲茨杰拉德嘲笑他俩嘲笑到断气,要不是他还付得起几个钱,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把这美国人的办公室炸了。

  那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空调暖融似阳春的菲茨杰拉德的办公室里,端着杯热可可。太宰累趴下了,在隔壁休息室的沙发上补觉;这时候倒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占了便宜,他平时就一连熬夜好几天,熬一晚上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你为什么会找我和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次闲聊中问菲茨杰拉德。金发的美国佬彼时点了根烟,从他办公室的落地窗欣赏外面仿佛天堂的雪景。

  你俩懂点金融,头脑又不差。我不用白不用。

  精打细算的美国佬笑着回头,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样的人多着呢。直说吧,还是您要和我玩心理战?

  菲茨杰拉德听罢笑笑,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面的沙发前坐下;他低头又吸了口烟,烟味不呛人但很浓烈,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什么价值几十万美金的高级烟草。

  我可不打算和你玩,老鼠先生,风险太大了。

  那您就说吧。我听着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马克杯放在茶几上,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半个身体都陷进菲茨杰拉德定做的真皮沙发里。

  很简单。你们俩没有善恶观念。

  菲茨杰拉德语气随意地回答,眼神却很尖锐。

  能把正确与否看淡的人,很可怕;但不得不说,也很强大。

  菲茨杰拉德笑着说。

  你们俩今天还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明天就在明尼苏达杀了一个街区的人,我也不会有多惊讶。

  真是过分的描述。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淡淡地评价。

  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那次闲谈的结尾,菲茨杰拉德不经意地问,我听说太宰他原来是文学院的优等生,为什么最后去了信息学院,你知道吗?

  天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回答;但他依稀却能察觉到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时常为自己的这种不必要的敏锐烦恼,但这种敏锐也非他不可。

  不过是善恶不分地被吸引了而已。

  而如今,只是被迫知晓所谓善恶而已。

  这时候太宰终于翻到了他想找的那一页,于是他又捧着书走向教堂正前方,轻声读道: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睁大眼睛,开口背诵: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看吧,费佳。”

  太宰停下朗读,轻声笑起来。

  “你只要看过一遍的东西就不可能记不住。”

  “叶芝?”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问,太宰点点头。

  “你选了个厉害的场景,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张望了下教堂,抿着嘴笑笑。

  “就像青春的葬礼。”

  “啧,你就不好把这当成青春的婚礼吗?”

  太宰咬了咬嘴唇。

  “你这首诗已经这么应景了,我还怎么把这儿当成婚礼现场?”

  陀思妥耶夫斯基讥笑道。

  然后他们俩一起望向教堂的穹顶,模糊的彩绘脱落,小天使的脸颊模糊不清。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真是可笑,他这与善恶分明无缘的家伙站在教堂里读诗,可够大逆不道的。

  “我想吻你了,费佳。”

  “耶和华在看着,太宰君。”

  可太宰已经吻了上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了这个吻,正如以往千千万万的日子里那样。六月是玫瑰的季节,现在还只是一月而已;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不敢相信,当六月的玫瑰像发了疯一般肆意开放时,他的亚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当自己的玫瑰也开放了呢?或许不仅仅是开放了,大概已然凋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敢想也懒得去想,他伸手揪紧了太宰的头发。

  或许是很可笑,亚当活在伊甸园里,没有咽下让人明了善恶的禁果;他把肋骨化作的夏娃掐死剁碎,种在夺他心神的玫瑰花丛下面。生命之果自然也与他无关,亚当坐在花丛里,等待花期过去,也任由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流去。上帝或许存在,也或许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他一定正对着自己所造的怪物大笑。

  善恶不分的人何来真理而言。任由生命枯萎的人不会在意世界的一切对错与否,他们只认可自己的玫瑰,即使是恶,那也恶得自然而美丽。

  但当亚当偷食禁果后,还是只能按照圣经来解读。怪物变成了人,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关,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摘下鲜红的果子,他只能爱一生仅此一次的花期。

  陀思妥耶夫斯基隐约想起太宰那一句,上帝无处不在。

  上帝无处不在。上帝哪儿也不存在。只是捕风,只是捉影,太阳之下无新事。青春是个无所谓的花期,而真理也曾经和他们俩无关。他们曾经认可的真理,也和世界的真理无关。

  他们在离开那个教堂之前,太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面站在礼堂的宣誓台上,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费佳,这可就是永别了,你也不挽留一下我?

  “你以后去哪儿?明尼苏达?莫斯科?哥伦比亚?”

  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显没有挽留的意思,太宰君摇头晃脑,很欠揍地说,你猜啊。

  “我猜,你会自杀成功上天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讥讽道。太宰治点头,回答,不错的祝福。

  “这就是永别了。费佳。”

  太宰治重复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他一眼,轻笑说,我当然知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立毒誓,此生我们都不再相见。”

  太宰突然开始无理取闹。陀思妥耶夫斯基啧了一声,答道:

  “好的,我立毒誓,太宰君。”

  “发誓什么?”

  “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太宰治这个傻逼相见。”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本正经。

  “无论贫困,病痛或残疾,直至死亡?”

  太宰问。没头没尾的,这是属于另一种仪式的誓言。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反驳。

  “无论贫困,病痛或残疾,直至死亡。”

  陀思妥耶夫斯基重复。

  简直就和婚礼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禁生出这个念头,尽管他也觉得这个念头无比可笑。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整整三年,也就是从那一刻到当下的三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再见过太宰治。或许将来也不可能再见,因为他们好歹还会尊重一下这个誓言。

  其实太宰的决定是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可能不明白。不明善恶的人互相吸引,只要其中一方从这无关对错的伊甸园醒来,那么最好的时光就已经过去。他们存在于同一个维度、却再不可能互相重合。

  太宰治或许是去成为救人的一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禁想,菲茨杰拉德真他妈是个毒奶啊。

  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那以后再也忍受不了夏季和冬季,仅此而已。冬天的雪花飘落时,寒冷会把所有漫长的回忆刺痛一遍;而夏天更是无度的奢侈,在玫瑰的花期里,他和太宰治一起浪费生命里所有热烈的爱情。

  而如今,亚当知道迷恋玫瑰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也仅仅只是这样罢了。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记得。不如说他当然记得,在他们最后的道别时;在那个教堂门口,自己又吻了太宰。在那个吻结束后,太宰终于把叶芝的那首诗,那首他从大学以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读了这么多次都没读完的诗,用日语完整朗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听着太宰虚无缥缈的声音,总觉得听见的是上帝诡异而迷人的神谕: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与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fin.



所有引用作品的作者都在文里提到了,如果嫌麻烦可以评论戳我问作品,依旧有啥想问的直接问

感谢阅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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