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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盒之夏

【陀太陀】1440

*陀太陀

 

 

《1440》

 

 

  看哪,费佳,我们正在回归死亡。

  太宰治说出这话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边睡觉,他的脑袋靠在窗玻璃上,外面是他最讨厌的大雪纷飞。亲爱的俄罗斯总这个天气,也只有太宰这不知人间疾苦的一南方人、呵呵、跟着他回自己的老家看雪。

  哦老天。

  陀思妥耶夫斯基骂了一句,但表情平淡。他伸出手在太宰脸上挠了一下。

  您能闭嘴不?太宰君。

  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待在一起才一年半,他一天安宁日子也没。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读公立高中遇上奇人果戈里时,他都没有改变他那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而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大学入学第一天看见太宰在大学中央的景观建筑上上吊时,一口刚喝进嘴里的咖啡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大学里那个景观建筑据说是扎哈·哈德蒂的最新杰作,去年刚刚完工。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是自己Facebook上的关注者只有四个,早就拍下高清照片发网上,让哈德蒂小姐的粉丝喷死这个自杀混蛋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日本横滨国立大学建筑院的第一天就发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他应该和果戈里一样,留在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少苦读几年理论知识,很快就可以开始做概念图;不用管有没有一个日本男子一天三次地想从隔壁宿舍的窗子往外做自由落体运动。

  哦,亲爱的费佳,坚持住,这是命运给你的考验。

  在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文学院的果戈里的笑声从电话筒里传来,虚晃在接触不良的电流里,很不真切。

  亲爱的尼古莱,你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无奈,他握着电话有气无力地回答。彼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横滨街头的一个电话亭里,手指虚弱地卷上电话线,连往日反驳果戈里的话都说不出。他后悔他怎么劝果戈里去读了文学,现在这小伙子的口才真是一天胜过一天。

  算了,国际长途挺贵的,下次我回来再聊。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快就挂了电话。好在横滨当局没有把所有电话亭取缔,不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都找不到联系俄国那些朋友的方法。他手机里没存任何朋友的号码,不如说他根本不喜欢用这些东西;但人固然矛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曾经彼得堡就读的初高中里,计算机成绩都是第一。

  擅长不代表喜欢。喜欢也不代表擅长。像果戈里那种天赋与能力恰恰匹配的人还是算少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计算机也不喜欢建筑更不喜欢太宰治,谁知他的人生就和这三样东西藕断丝连,再分不开关系。

  太宰治说,亲爱的费佳,你应该去写小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按着键盘,改他的概念图。他前些天接了个大而空泛的项目,但做了可以抵学分;早一天毕业就代表早一天离开太宰治,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觉着不做白不做。

  写小说?写那玩意儿干什么?没空。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也不回,手指敲键盘的声音跟弹钢琴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就是缺少音律。太宰治在他身后摊着几张白纸,画平面图,他三天前已经和学土木工程的那帮二货说好了,今晚前图纸一定能交;结果太宰花这三天出去泡了个妞,于是这节骨眼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前一后在图书馆赶工。

  那你打算把下半辈子都耗在工地上?得了吧,费佳。

  太宰飞快地画完平面图,陀思妥耶夫斯基偶然回头看了眼儿。呃,有种勒·柯布西耶的感觉。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没直接点明,他只冷漠地扫一眼,然后随口问,哪来的灵感。

  朗香教堂。

  太宰治大方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话说了,山寨还这么理直气壮。不过这倒也不算山寨,太宰治的设计图纸一百张就是一百个风格,你说他集结百家优点也挺对,你说他风格独特好像也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嘲讽他,是不是每自杀一次就换一个新人格。那时太宰咧着染血的唇笑笑,说,大概是。

  写小说很好,费佳。同样是浪费生命,比起搞设计,写小说会更有意义。

  你从名垂青史的角度出发?

  陀思妥耶夫斯基问,他又把两个图层合并了;见鬼,他用iPad pro也经常出现这种问题。程序中出现的错误就像积雨云,不声不响把他的耐心全数消磨。早知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该回归原始,像太宰治一样用普通的图纸画概念图。

  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知道自己恐怕没什么艺术天赋,太宰治能在画概念图时一并画出只有在冰岛上空才有的漂亮而虚浮的云朵,行路的人和经过站台的铁皮巴士。建筑院和设计院都总有人嘲笑太宰作秀,画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在嫉妒。但天赋可从来嫉妒不来。

  是从活着的角度。

  太宰治摇摇头,回答。

  一栋楼至少比一堆没人看的废纸有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也不回地反驳,他疯狂按下撤回,意图补救自己合并了的可怜图层。

  的确,建好一栋楼就证明了你这个人存在过。

  太宰治拿着云尺划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见铅笔在粗糙的图纸上浅浅划过的声音,像是揭开罐装饮料拉环时的声音一样细微,但琢磨起来却有趣,正如太宰治本人一样。

  但一栋楼,甚至是几十几百几万栋楼,只能向那些仍活着的人证明你活着或曾经活着。

  太宰忽然发出很轻的笑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头,听见太宰又补了一句。

  但你无法向你自己证明你活着。多么悲伤啊,不是吗,费佳?

  那是从你看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完后又回头看着屏幕,重新把图层覆盖了;他拖动鼠标,概念图也逐渐立体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槽了几句有的没的,控诉达达主义真是令人作呕。

  就算我留下一本破书,我也没法证明我活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电脑里的建筑逐渐成型,淡淡地答:

  顶多证明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活过。

  那你怎么办?

  太宰好像也完工了,拿起图纸抖了抖。陀思妥耶夫斯基瞄了眼儿,嗯,有点像是朗香教堂和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结合体;土木工程系的那群人不知看着这构造会不会发疯?算了,随他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想。

  按照你这么说,你可从来没有活过。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证明你活着的东西,这多可怕啊,费佳。

  你别装。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淡地保存了概念图。

  你也一样,你真以为写小说就能把自己留下来?

  我可从没说过我要去写小说啊。

  太宰笑道,耍无赖了。他把图纸一卷,拿起桌上一个黑色皮筋绑上,往自己的背包里一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站起来准备走,图书馆这时候早没什么人了;是个人都想回家或是回宿舍去,享受热牛奶和蜂蜜蛋糕,也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跟造了孽似的,要和太宰一起做这消耗生命的工作。

  你那个项目是在哪儿?

  太宰治走出图书馆时转身问。那时候是个奇妙的秋天,秋风不算萧瑟无情,但吹落校园走道旁树木的大堆黄叶,各自零落在池塘水面上,压皱每一个不平而无力回天的水纹。

  俄罗斯。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仿佛是觉得还不够具体似的,很快又加上一句。

  维尔霍扬斯克。但住在雅库茨克。

  天哪,校方欺诈你吧?

  太宰治失笑,推开门的动作停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本想开口让他关门,现在毕竟还是秋天,冷风还是能把一个生来体弱的人折磨得精神憔悴的。

  你不会十二月去那儿准备试运行吧?上头给你这个项目就因为你老家在俄罗斯?

  太宰治幸灾乐祸地笑出声,笑得都要抽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是站起来的时候贫血有些头晕,早走上去揍太宰了;他再不济也是斯拉夫人,没打过熊但总见过人打熊吧。

  可怜的小费佳…维尔霍扬斯克…啧啧啧。

  太宰摇摇头,挥着手,搞得好像真的很惋惜似的。

  估计不用待到一月份,新年没过你就是茫茫大雪里躺着的表情最安详的那一具。

  太宰君,你说完了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打断他,懒得再去应和太宰治对自己冻死时的面容的无尽幻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便携笔记本关机,放进包里。维尔霍扬斯克真能冻死人吗?谁知道,反正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年在彼得堡过冬都和没了半条命一样。

  当然没有,亲爱的费佳。

  太宰治笑笑,似乎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冷了,却反手把门开得更大。见鬼,这混蛋。陀思妥耶夫斯基瞥了他一眼,只在心里骂,没说话。

  你也知道,横滨不怎么下雪。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欣赏欣赏你在雪地里慢慢死去的那张脸。

  这真是一个南方人的发言。不过我拒绝,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睛都不抬。他宁愿一个人死在冰天极地里,也不愿意在自己冷得快疯了时看见一个人在冰面上快活地凿冰溺水自杀。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候的确是拒绝了,很明确的,没有余地的。所以然后呢?他忍着头疼别过脸,看见一个南方太宰治在摇摇晃晃供暖不良的铁皮巴士里窜上窜下地自拍。

  他们正驶向维尔霍扬斯克。十几个小时前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通往雅库茨克的火车上,有温暖的毯子和加了糖以及柠檬汁的热咖啡;太宰那些无聊的自杀计划也因为火车里合格的致人昏昏欲睡的暖气而无法实施。现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发了疯地思念那快乐而温暖的五天,在火车上的五天。

  然后他和太宰在雅库茨克的旅馆刚放下行李,夜幕刚刚降临就转身坐着这白色的铁皮破巴士去往离这儿六百多公里维尔霍扬斯克。

  其实这个项目批下来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认清了这帮上级的狗脸。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每年的友好交流项目多得很,那些像样的项目,例如莫斯科,彼得堡,伊尔库茨克的,都给了什么巴特莱特还有曼彻斯特建筑学院了,最后剩下这么一个谁也不想接的,给踢到这小小的横滨来。就读谢菲尔德的阿加莎要是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去维尔霍扬斯克搞项目还不得笑疯。

  您能歇一歇吗,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气无力地拉紧自己的黑色披风。

  哦不,当然不,亲爱的费佳。

  太宰治在巴士上依然在自拍,双手熟练地戳着手机屏幕,似乎试图在为偶然入镜自己自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P一个恶心的瓜子脸。

  我们现在可是在驶向极寒之地。或许我现在可以给你拍张漂亮的黑白照,留给你的葬礼用。

  不用了,您自己给自己拍就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大爷;好在太宰治某种程度上也挺乖的,发现开彩色或黑白镜头拍出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那双紫色的眼睛。于是他就快乐用各种滤镜开始自拍了,如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描述,就是拍了一堆没品位的遗照。

  巴士开了十二个小时左右终于开到了地狱。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达维尔霍扬斯克时是十二月初,这个姑且算初冬的季节,外面的大雪已经是太宰一个南方人无法想象的了。太宰一下车就裹着几层厚厚的外套蹦蹦跳跳,护目镜戴得歪歪扭扭,像个奇怪的大团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裹得跟个团一样,护目镜口罩一应俱全,帽子压得很低;这俩大团子就站在维尔霍扬斯克最有代表性的有两只尖角突出的巨大建筑旁,等待当地好心的雅库特人来接应。太宰治想打雪仗,陀思妥耶夫斯基嗤笑一声,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一没见过世面的南方人,说你别闹了我们来回一次就要一整天,你还要在这监督试运行,刚刚在车上没睡待会儿你累死在冰天雪地里可别赖我。

  我不。我偏要从地狱里回来索你命。

  太宰治拉开口罩咧嘴笑,陀思妥耶夫斯基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上前用带着棉手套的手捂住太宰的嘴。

  行行行,你尽管从地狱回来折腾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紫色眼睛透过护目镜镜片居然有种奇异的幽蓝。太宰眨了眨眼,对他笑。

  但你再说话嘴就要冻上了,太宰君。我可不想带一个残疾人到处走。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远方逐渐透出浅蓝色的天际,地平线以上都是灰色与死蓝的渐变,一个夜晚刚好过去,然而此地不宜久留,一个太阳都吝啬面对的地方不会带来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抬头,眯起眼睛,才忽而想起维尔霍扬斯克是很少有飞鸟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横滨的确见到了许多他过去不怎么见到的东西。比如宜人的气候,比如无垠透蓝的大海,再比如加了很多冰块的珍珠奶茶。当然这些吸引人的东西里不包括太宰治,如果早知道自己会和太宰治纠缠不清,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会选择在彼得堡的学生公寓里喝一杯热茶,看果戈里像高中那样一天三次疯疯癫癫地提着油漆桶改造小小的公寓。

  太宰治原本也应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什么交集。他高考的第一志愿是哲学,当然以他的智商和财力他应该也可以放心地去学这一门造疯子的课程。但他在大学的第一学年没开始,就申请了换专业。太宰治的成绩好得没话说,上头也没办法,于是给他整到原本安宁的建筑院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偶尔也会去学校里的咖啡厅,于是不免听到一些传言。太宰君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你知道不?不知道,谁?一个在东大念金融,还有一个据说考了国外的建筑院。然后?听说其中一个死了。死了?对。怎么死的?不知道,好像是意外。然后呢?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抿着豆奶拿铁,一边就把这些没营养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大概也能猜到太宰治来屠杀建筑院的原因了。恐怕和友情无关,和夙愿也无关;只是给逝者一个存活过的证明。这么一想太宰治似乎也挺无情的,算是理性终究克服了感性。

  照理说同性相斥。可偏偏太宰治找上的就是他,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大一去图书馆读理论,遇见一个在阅读室搭积木的太宰。他当时也是真傻,居然觉得太宰这人挺有意思的;大概是因为太宰把那堆积木搭出了种安东尼奥·高第的感觉。

  陀思妥耶夫斯基饶有兴致地走过去,看着太宰治搭了会儿;太宰治也不理他,把白木积木慢慢地垒齐叠高。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从其中抽走了某一块积木,然后整个巴塞罗那轰然倒塌。

  不可思议,你居然看出来了。

  太宰没有对自己作品的被毁而感到不满,反而有些惊讶地笑着抬头看了眼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道。

  这没什么不可思议。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抽出的那根积木放在那一小片废墟上,平淡地答。

  建筑都是这样。

  或许你说的没错。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愿意去寻找。

  太宰治举起一块积木把玩着,笑着说。

  大部分人喜欢,轰——一声,把它全部推倒。这更简单,而且更容易做到。

  那简直就是孩子的行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皱眉;他找了个太宰对面的座位坐下,摊开他那几本刚借来的参考书,他得在这周内完成这篇论文;但说实话,他今天下午就能完成它。而此时太宰治一直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在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摊开的书本时更是挑起了眉。

  建筑院的?你叫什么名字?

  久仰大名,太宰同学。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也不抬,答。

  我只是个不出名的小人物罢了。

  可别这样说。

  太宰治强硬地拿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课本,看见封面一排漂亮的片假名和一个英文字母。

  费奥多尔·D?

  准确说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我想没几个人能记下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已然习惯的语气回答。

  哦…你就是那个俄国交换生?

  太宰治笑得不怀好意,他把书还给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理他,于是他们俩逐渐开始进行无意义无质量无感情推动作用的三无对话。

  费奥多尔君成绩很好?

  还可以。

  建筑学的话,欧洲大学会更好一点。你怎么来了日本?

  日本天气相对暖和。

  天哪,就这么简单?你这不就和流川枫选择湘北是因为离家近一样吗?

  对不起,没怎么看过灌篮高手。

  哦好吧。你怎么想学建筑?

  打发时间。

  嗯…相当没有乐趣的回答。你会说英语吗?

  ……我会。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闲得发慌的太宰。他现在有些后悔怎么选了这个座位。对方还是一脸“我以为俄国人都不会说英语来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想开口反驳,你这刻板印象就和所有非洲人都活在战火纷飞里一样。

  好了好了,最后我就问一个问题。

  太宰治摊摊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了他手臂上缠满的绷带;有新的伤口?不太像,也可能只是这个人自行浪费而已。

  费奥多尔君是当真觉得所谓活着是可以证明的吗?

  那是他们那次对话的终结。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能给出回答,也可以说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思考该怎样回答前太宰就被人叫走了。不过虽是如此,但自那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经常遇见太宰治了,他们从一起喝咖啡开始,称呼逐渐从“费奥多尔君”变成“费佳”。

  活着需要证明吗?

  答案是需要的。回答不需要的人是些幸福的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显不算是幸福的那一类人,太宰治估计也不算;幸福的人才如此有勇气地坚定存在的意图,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不确定。

  可怎样证明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总觉得自己早有了答案,可他无法描述。就像某些夏天的午后,你看见六月的疯狂玫瑰,看见蝴蝶的翅膀轻触湖面,空气里有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的甜味;你明白那种静谧而稀有的感觉,可你无法清晰地描述出来。

  于是结局就是这样,太宰治和他的生活再也分不开来。于是现在也是这样,他和太宰治坐在维尔霍扬斯克一户六口之家的房子里,喝放了很多很多糖的滚烫红茶。

  那家的男主人也是这个项目的本地负责人,有些偏老,面容似乎很劳累;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用俄语交流。而太宰治坐在旁边,半句也听不懂;他唯一懂的是那家的老太太还挺喜欢他的,耳朵尽管不太好使,不过一直拉着他吃点饼干和布林饼。在男主人上楼拿东西的中途,太宰用日语问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家人不说英语吗?

  恐怕不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他,从桌上舀起果酱抹在太宰治根本不知从哪儿下口的布林饼上。

  我听说俄罗斯的年轻人都多少会说一点儿的。

  太宰治歪歪头,接过那盘布林饼,眼里写满了“这就是我一句俄语也没学的原因”。

  他们家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

  太宰接着问。

  哦…那个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切下一块饼,用叉子叉到太宰嘴边,然后那双紫色的眼睛往楼上的方向斜了斜,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我知道啥?你卖什么关子?太宰治恨恨地咬掉叉子上的饼,舔掉嘴唇上沾着的果酱。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各方面的能力的确不相上下,如今败就败在他对俄语一窍不通上。

  现在是吃早饭的时间,那个老太太招呼太宰留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没让,拿着围巾胡乱缠在太宰脖子上就要带他出门。太宰治说你就算要带我出去找死,也让我俩美观点儿。说罢他就给自己的围巾整理了下,顺便又给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动手能力一级差的家伙绕上围巾打好了结。

  你这双手在搭积木和开锁外居然还真有些用处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拉着自己的围巾,发现还挺结实后讥讽道。太宰治白他一眼,说你再放屁我就把你口罩拿走,让这快乐的零下三十二度把你嘴冻上。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一前一后走去了工地;那个项目所在地是维尔霍扬斯克的中央广场,离那户人家的房子不远,走五六分钟就能到。雪已经小了不少,天空还只是被一点点稀薄的阳光笼罩;太宰踩雪走路已经觉得挺累了,也没心思捉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设计的那个观赏型建筑像个巨大的火灾现场。太宰治曾在看到概念图后这么评价道。如今建了起来倒是挺好看的,暗红色的壳状包裹着里面如花朵般待放的银色钢筋,纠缠在一起,像是什么浴火重生的冰雪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想是再给那圈火焰形的包围壳装上红色的灯,在黑暗里看起来会更鲜艳,真的像什么以火种为养料的花朵。太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摊开打印好的概念图,对周围一圈休息的工人说着什么。

  还真的是神经病。来这么个地方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太宰凑近看了看那个立在广场中央的建筑。建在维尔霍扬斯克这鬼地方,还要求在半年内完工。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为了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向来不喜欢应和上头那些没用的心思,如今愿意接也是想修学分想疯了。

  彼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向他走过来,说试运行再过几天,他们还没彻底完工。太宰治干笑一声,问,那还要等多久?我估计再过几天这儿就得大雪埋城了。

  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但凡雪不大就出来赶工。像现在这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护目镜下的眼睛依旧闪着半蓝半紫的光泽,他回答时眼睛看着那个他自己设计的破铜烂铁。

  谁都知道这东西建了没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来了一句。太宰治冷笑一声,回答:

  是啊,不能证明你也没法证明他们,更没法证明维尔霍扬斯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其实确切说是他的口罩动了动。但他又开口道:

  的确。或许我应该认真考虑下你给我的写小说的建议。

  真的?我可以问问小说内容吗?

  太宰治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回走了,也跟上去;他一步就溅起一大堆雪花,像是踩着写劣质的毛绒毯子。

  一个男人的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略觉着好笑地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费佳,那玩意儿你早在写了。

  太宰治有些不以为意。

  你每次给我的信都跟自传似的。

  可不以这种方式写,我该怎么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证明自己活着?虽说你我也都知道,即使用这种方式,我们也没法证明我们的十八岁到如今是清楚存在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他没被绒毛帽子盖住的头发被风轻轻勾起。太宰治抹掉脸上沾着的雪粒,没赞同也没否定。他望向阳光逐渐涣散开来的天空,发觉俄罗斯的天空竟然很蓝,比横滨还蓝,蓝得不可思议。

  

 

 

  在大学里,其实没几个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还算是朋友。太宰朋友挺多,但止步于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朋友,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在俄罗斯读大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待在一起的时间大多是工作日午后的图书馆,周日夜晚的咖啡厅。

  两人很少能真正一对一地坐下来谈话,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又不喜欢用移动电话。好在太宰治缠上了一个人就会变得不屈不挠,他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好些信,每一封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宿舍的门缝里投进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一开始只把那些玩意儿当废纸看,不过后来他拆出来看了几封,觉得太宰还挺有意思的,就逐渐给他写回信了。他们谈自己,但点到为止,不那么浅薄但也不深入。太宰曾在信里提到过自己那两个传闻中的友人,但没说多少,只是友人罢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提都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有写到自己一点儿,是幼年还不在彼得堡,和老人们住在郊外那时候的事情。他提到自己喜欢一匹通体白色的小马,总在农场上像主人般巡逻似地来去。然后某天晚上,村子里的一个屠夫家的女主人拿着斧头砍死了丈夫和两个女儿,跑出家门后又不知怎的砍死了那只总在村子里闲逛的马。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那只马死去时的模样,就像红酒倒在了最上等的白色丝绒毯子上一样。太宰治回信时却只问,你害怕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我害怕什么。太宰治也回,害怕忘记那只马死去时的样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愣住了,所以在回信时特意避开了那个问题。不过太宰似乎也漏过了他的许多问题,譬如当太宰说自己的监护人为了各方面的利益简直把他的生命搅得一团糟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回信问:那你又为何拒绝接受自己无法痛恨他。

  这种问题一半就停留于问题,并且永远不会有解答。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收到一封信,读完就会转身去水池,拿打火机把信纸连信封一并烧掉。他估摸着太宰其实也是这么做的,只是默契的不言不说。

  该怎样证明活着。这个问题依然没有正确答案。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一边各自心里想着什么,一边回到那位男主人家里。他们俩带着满身风雪走进去时,早饭已经做好一会儿了;这时男主人走过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了什么,就又忧心忡忡地上楼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解下围巾,回头告诉太宰,他们做不到每天来回于维尔霍扬斯克和雅库茨克之间,中间有些日子恐怕要在这户人家里住下来。

  太宰没有异议。他毕竟也不想每天在巴士上补觉。

  那位挺喜欢太宰的老太太慢吞吞地走过来,拉着太宰治就往餐桌前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旁轻笑,这样子束手无措的太宰还是挺少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喜闻乐见。

  太宰可受不住这样的热情,转而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求救。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一扭,假装在看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堆。太宰治咬牙切齿,只好看着老太太乐呵呵地把加了红肠和芝士的面包和一个小蛋蛊往他面前摆。

  然而没等这位老人忙活完,里屋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像是个老人,声音嘶哑干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随后一个稍微有了些年纪的女人从楼上跑下来,对太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就冲进了里面的房间。

  这时太宰才发现不对劲,面前的老太太依旧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拿餐刀给太宰的面包上抹着黄油。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咳嗽声平息了,屋里的女人出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太宰治,和那位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女人上了楼。太宰在楼下隐隐约约能听见那个老太太和那个女人激烈争吵的声音。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才走上前,拿餐刀切了一块面包就往太宰嘴里塞。他把白色绒毛帽子摘了,头发沾着雪水,顺从地贴在脸颊上。

  你快吃吧快吃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一边手里继续飞快地切开红肠和煮蛋往太宰嘴里塞一边说。

  别待在这儿惹出风波了。

  太宰治非常勉强地咽下一口食物,一脸不明所以无奈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你给我翻译一下。

  你自己猜?

  陀思妥耶夫斯基眨眨眼。

  哦,我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太太喜欢上了?还是更糟?

  你这不是知道的嘛。

  太宰治问,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把餐叉放回盘子边,似乎不为了让别人听见一样用日语回答。

  屋里边那个?

  那位老太太的丈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托着下巴想了想。

  肺癌晚期。

  这家人的两个孩子?

  太宰治早就发现这家人的客厅里没有一张家庭合影,他漫不经心地问。

  楼上睡觉呢。不过一个痴呆另一个有抑郁症。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很平淡地答。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太宰捂着脸问,真真是进到一个不得了的家里来了。

  有啊。这家的男主人有狂躁症,喝醉了还会家暴一家老小。据说是除了做了个小官简直一无是处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道,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我刚刚和那些工人聊天时,他们说的。

  哦?我不相信他们是自愿说这么多的,你怎么套话的?

  太宰挑眉,回过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视。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一个微笑,摆明了不想告诉他。太宰最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问:

  还有吗?

  还有的?那就是你刚才看见的女士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常人,啊不,还要算上屋里那位将死的老人。

  可怜。

  太宰治淡淡评价道。

  是很可怜。

  陀思妥耶夫斯基闭上眼睛,两只手撑在太宰坐着的椅子靠背上继续说。

  那位男主人叫德米特里;他们的痴呆的大儿子叫伊万,得抑郁症的小儿子叫阿列克塞。工人们都说这个小儿子可爱得不得了,上帝真是爱开玩笑。

  那位女士呢?

  太宰治用餐刀敲了敲盘子。

  我对男人没兴趣。

  哦,说来好笑。

  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一见地咧嘴笑着,他的笑声简直和恶魔的低语似的,在太宰耳边轻轻响起。

  那位女士…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自从嫁到这儿来后,她亲爱的丈夫就没叫过她的名字。

  你简直是在念小说,亲爱的费佳。

  事实上,太宰君,生活远比小说戏剧化,当然也远比小说可怕。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点也不惊讶地回答,脸上冷漠而事不关己地笑着。太宰转身站起来,楼上的争吵声显然还没停下,但声音已经小了不少。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领太宰治上楼,然后忽然想起什么颇无奈地和他说,他俩必须要凑一窝了,这家人只有一间客房。

  太宰笑笑说这样啊,那么我们只能好好培养感情了,亲爱的费佳。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也不回,心里想谁要和你培养感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拉开一扇吱吱作响的木门,里面是一张还算干净的大床,和一个靠窗的写字桌。

  这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同时面面相觑。太宰治甚至想开口问,要不我一个人先回雅库茨克好了;这种问题不用问出口,太宰治就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会百般阻挠,是自己把他拉下地狱的,他又怎么会放过太宰呢。

  你睡地板。

  果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先一步开口。

  我不。

  太宰治笑盈盈地拒绝。

  那你可以考虑和隔壁的两个孩子挤一窝。

  陀思妥耶夫斯基半开玩笑地提议。

  你……算了。

  太宰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直接走到床边坐下。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了,随手扔在床上。屋子里的暖气还算充足,太宰伸了个懒腰。

  你肯定在住进来之前就知道这家人简直一团糟。

  太宰说,他的手轻轻搭在床铺上;床单干皱着,不是很让人舒心。

  是的,我知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答,他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指尖轻敲玻璃窗,有着咬痕的苍白手指像是长在尸体身上的。

  但你最后还是接受入住了。

  太宰治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有趣似的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哦,因为神是无所不爱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头,对太宰治笑了笑,用好像是每天早上道早安的平常语调回答。

  就因为这样?你这东正教的狗。

  太宰睁大了眼睛,面露讽色骂了一句。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没什么反应,太宰也大概明白他不是什么虔诚的基督教徒;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好基督教徒,他也不至于和太宰一样,为了证明活着而苦苦思索至今。

  太宰君,你最好现在睡个觉。

  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开口,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在车上已经睡了将近八个小时,而你拍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遗照。我不太相信你能从现在起撑到入夜。

  哧,亲爱的费佳,你以为我和你一样?

  太宰倒是想起了自己拍的照片,他一边回怼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去拿外套口袋里自己的手机。里面全是自己千奇百怪的自拍,真真是在毁自己的一张好脸。他好不容易从里面挑出一张陀思妥耶夫斯基模糊的黑白侧脸,就给好好地剪成了一寸照片的格式;那张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睛紧闭,靠在车窗玻璃上安眠。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忍不住了;他再怎么不喜欢新科技,好歹他也是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过去夺走太宰的手机,找了张太宰的黑白自拍,不仅剪成了遗照的标准格式,还给照片p上了一圈花边。

  留着你死了后用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弄完,又把手机丢给太宰,说。太宰拿起手机,居然觉得挺满意的。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回头,发现太宰已经被那张照片换成了Facebook头像。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话说了,他想你干脆就这么出门死外边吧。

  但此时太宰治又抬头,用猫一样诡异的眼睛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关了手机,像是漫不经心却又像深思熟虑很久后地发问:

  费佳,你说,人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曾经或是一度被证明的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窗外的风雪,没有回答。

 

 

 

  太宰治曾经问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不喜欢用手机。他可目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星巴克的免费Wi-Fi借自己的iPad在十分钟内黑进了校园网,把期中考时间修改延后了一星期。

  因为那不足以证明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很罕见地给了他回答。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端着热红茶,两块方糖在深褐色的茶水中渐渐融化。

  太宰君,你真以为区区数据线和处理器凭着电力建立起来的联系,会是坚不可摧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指尖戳了戳太宰治的手机屏幕。

  比方说,我现在按按键盘就可以让你Facebook里的两万五千六百七十二个粉丝全部消失。

  现在是两万五千六百七十三个了。

  太宰治看了一眼自己的用户界面,笑着回答。

  承认吧,费佳,你这是在嫉妒我比你有人气。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笑了笑,他Facebook真就四个关注和四个粉丝,果戈里,冈察洛夫,普希金,勉强算上远在英国的阿加莎小姐。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把自己的手机弄丢了,不过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内容,丢了也没事。

  算了吧,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茶杯轻轻放回盘子中央,双手相扣撑在下巴处看着太宰治。

  当你失去电流所维系的虚拟的小小关系时,又有谁能证明你的存在呢?

  你太过自大了,费佳。

  太宰治倒是轻松地把手机放在桌上,他们那时身处一家露天的酒吧兼咖啡店,时间是周日夜间十二点半。店里面放着些吵闹的音乐,爵士乐也演奏得刺耳;而他俩坐在店后面再无别人的露天区域,漆黑的天幕下只有他们俩不经心的互相嘲笑。

  用电流来维系的关系自然不可信。但我恐怕很快就能找到证明自己活着的方法了。

  一直自杀?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问。笑容在黑夜里涣散不清,太宰治有些无趣地鼓起腮帮子,答:

  哦,这当然是个好方法,不过至今没有成功过。用死亡来提醒自己的存活毕竟是最简单的。

  那你想出了新的方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端起茶杯,提起了点兴趣问。太宰治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唇角,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坏心眼地一笑。

  大概。不过我不想告诉你。

  行。

  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不觉得太宰那不正常的脑子里会有什么正常的想法。虽然他也没资格嫌太宰不正常,他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异类。

  但你想出的那个方法,有什么不足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随口问了句,没想到太宰却笑了。

  有啊,的确有。

  它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愣了愣,回过神来,他刚刚毫无理由地想起这番对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此时站在工地上,看着那些花瓣形状的金属结构被吊起,组装成一个整体。太宰站在不远处,带着个笨重的护目镜玩雪。

  陀思妥耶夫斯基感觉自己像带了个娃出来的俄罗斯新手爸爸。

  昨天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挤了一床被子,抢被子大战的结果是,他俩没一个睡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带着两个更加严重的黑眼圈来工地指挥装卸。太宰治生命力却和小强似的,一起床就想开了窗一头栽进风雪女神的怀抱。

  在昨天晚饭时太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见到了那两个孩子,大儿子傻乎乎的,把土豆泥弄得衣服上都是;小儿子只在晚饭结束时下楼看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眼,黑色的眼珠里没什么光泽。

  他和你有点像耶。

  太宰治咬着叉子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悄悄说。

  你别诅咒一个孩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眼太宰,说出一句像是贬低自己的话。

  然后今天两个人也没打算在那户人家久留,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太宰在路边折了根树枝,跟哄孩子一样拍拍太宰的肩,说去玩吧去玩吧,晚饭之前回来啊治君。太宰一脸恶心得死去活来的表情,瞪了瞪陀思妥耶夫斯基。

  然而今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运气不好,八成是太宰咒的。在工人休息时,太宰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过去,看他做的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一眼那几个丑不拉叽的雪球堆,随口问了句,都是谁?

  哦,这个是安吾,这个是织田作…

  太宰治说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听过的两个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打断他,继续听他说。

  还有这个特别小的是中也。哦,当然,我没忘了我们亲爱的费佳。

  太宰治念完一堆名字,看了眼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叹了口气,他寻思着今天还不算很冷,于是便摘下口罩呵出一口气无奈地说,真希望你能把我给忘了。

  怎么会呢?

  太宰治指了指边边上一个小雪人,那个小雪人脑袋上戴着一顶太宰治自己的帽子。

  你看,是费佳耶。

  我揍死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瞥了他一眼说,并走过去拿起帽子按回太宰头上。

  也就在这时候,花型建筑那边的支架好像发出了吱呀一声。原本打算半悬在花朵中央的中空的花蕊从支架上掉了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抬头看看,但显然来不及了;他只来得及把太宰治推开。

  于是短短十秒钟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右腿就失去知觉了。周围的工人围上来,慌忙地来解救这可怜的小年轻。陀思妥耶夫斯基疼得脸色发白,但没喊出来;掉下来的幸好是最小的零件,陀思妥耶夫斯基寻思只是骨折而已,要是什么大零件掉下来他就得半身残疾了。

  于是他俩没等到晚上,下午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就坐在当地一位老人的大货车后面的车棚里,一路上坑坑洼洼颠个不停地被送往雅库茨克最大的医院。太宰还算有点经验,毕竟自杀惯了的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挤在一堆干草里帮他整那条半废的右腿,还不忘说两句话嘲讽他。

  不过我没想到,费佳你居然会记得推开我。

  太宰治在安顿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费腿后对这位俄罗斯病患笑道。

  我以为你会拉我一起下地狱的。

  和你一起下地狱?饶了我吧,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疼得脸色惨白,却仍然笑着;那双紫色的眼睛和鲜红的唇是这死白皮肤上唯二鲜艳的颜色,像是冰雪里盛开的什么花朵。

  你现在能证明自己活着吗?

  太宰笑着,趴在干草堆上问。

  可以。

  陀思妥耶夫斯基勉强扯扯一个微笑。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疼死了。

  哦,再忍一下,亲爱的费佳。

  太宰事不关己顽劣地笑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力气控诉他。然而太宰治却直起身子,轻轻吻了吻陀思妥耶夫斯基鲜红如血的唇。

  感觉到自己活着了吗?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好笑地回答。

  啧,真没情趣啊,费佳。这就是你在Facebook上没有粉丝的原因。

  是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虚弱地回答,他简直想把这个太宰治抛下车去。他闭上眼,想要以此来平息腿上那种热又麻的剧痛。然而很快一只带着热意的手就搭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额,那只手的主人轻轻说:

  别睡着,亲爱的费佳。你还活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困意中失笑,他睡着了也不会死。但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有那么一刹那,相信了太宰“你还活着”这句话。

 

 

 

  货车到达雅库茨克的医院时是夜里十一点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进到病房里则是两点不到一点儿,他的腿被打了厚厚的石膏。此时这位虚弱的俄罗斯男孩,在病床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

  而这位俄罗斯小病患的日本友人在一旁给他削苹果,削得可起劲了。太宰治在雅库茨克刚落脚,就一下明白了大城市与小乡村的差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石膏期间,他体验了一回俄罗斯特有的售水机,吃了五个俄罗斯牛奶雪糕,看地铁里的俄罗斯年轻小伙儿拉大提琴,甚至还收集了两叠用俄文写着“学好英语”的电线杆和墙皮上的彩色广告单。

  哦这才是生活啊费佳!

  太宰治激动地说,削完苹果后自己先咬了一口才把苹果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嘴边。陀思妥耶夫斯基懒得理他,有些嫌弃地推开那个苹果。

  在托木斯克街边还有钢琴,比这儿会有趣多了的,我以后找个机会带你去…前提是等我腿好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打断太宰治的喋喋不休。

  哦?那行,彼得堡也应该有好东西吧?

  会有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是想多少说点什么,比如喀山大教堂,再比如市中心他和果戈里常去的非盈利书店。但他喉咙莫名其妙一哽,没说出话来。

  但是恐怕你得在这修养半年了。

  太宰治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想起那个让自己身负重伤的项目,简直想翻白眼。太宰治拍了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肩,假装无奈地摊了摊手说:

  哎呀,其实我可以帮你去见证试运行的。

  不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在上面上吊。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眼拒绝。

  天哪,亲爱的费佳,你就这么想我的?

  太宰大笑起来,但他很快就带着笑容思索起来,最后似乎是想到了好点子拍了拍手。

  这样吧,我帮你监督试运行。可相对的,我有个条件。

  太宰笑了笑。

  你在住院期间完成一部小说。

  你让我怎么信得过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挑眉,他不自觉地咬着自己的食指。

  费佳,在有条件的承诺中我从不毁约。何况这又是我自己提出的条件。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对视良久,最后败下阵来。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太宰倒是一刻也不等,从包里翻出自己刚买来的纸笔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的小桌子上。

  请加油,亲爱的费佳。

  太宰治微笑微笑。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是不能动,简直想站起来打他。

  不过每天躺在病床上的确没事可做。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也就摊开笔记本,拿起笔,思索着是该写点什么。他写,从前有一个男人,然后他死了。哦吼真是个悲剧。如果太宰现在还在这儿,恐怕就会这样嘲讽。

  不过除了每天要写太宰治要求的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会每天接到一封从维尔霍扬斯克寄来的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拆开来看时总想着好歹有些长进,六百公里是可以寄点信什么的,以前他和太宰治隔着宿舍的一堵墙相互送信,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都觉得傻逼。

  太宰治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如他们之前信件来往时。他在信里写,那个砸中你的花蕊结构已经装好了,还差一圈红色灯泡就能运行了。当地的工人已经和他混得挺熟,只是一直用一个熟悉又挺陌生的俄文词汇叫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名字在俄文里的翻译。

  他也写,那户人家真是可怜。女主人精神总是很紧张,对于老人的护理之外小孩的哭喊声一刻不停,偶尔还要夹杂男主人摔碎酒瓶的声音。老太太依然很喜欢他,似乎把他当成了自己尚还年轻的丈夫。

  然后太宰治还写道,那个患抑郁症的小儿子喜欢偷偷观察他。或许他和自己是同样的人,但更或许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像一点儿。那个小儿子曾经悄悄走到房间来对自己说了句英文,是英文啊。但那句话很蒙太奇,他说,快逃,这儿是地狱,快逃。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多少给他回了点信,说那个工人们一直称呼他的俄文单词恐怕是“费佳小子的男朋友”,让他离那个老太太远点,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药死了,以及叫他别诅咒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了。

  维尔霍扬斯克和雅库茨克相距六百多里,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天拿到的信,基本都是太宰昨天寄出的;简直和有整半个昼夜的时差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段无聊的日子里当然也写小说,但写得不真切。他写一个男人,名字却都没取好;这个男人精神不很正常,老喜欢自杀,浪费生活与金钱,一点点小病就可以让他丧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越写越觉得这个男人像太宰治,可写一会儿又觉得挺像自己的。他最后抛了笔,默默出神;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凭一堆纸张证明自己活着,这比建筑还易焚毁。

  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新年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清早就接到太宰治的信,信上说是明晚十二点试运行。明晚,那么就是今晚。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支起轮椅溜达到了医院门口,拉着一个送牛奶的司机,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求他送自己去一趟维尔霍扬斯克。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大早就又坐在副驾驶座上,拖着自己的断腿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狱里去。司机问,你去那儿干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我去监督广场上的观赏建筑第一次运行;顺便看一看朋友。

  那儿可冷得像个地狱。司机边开车边开玩笑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来的天空,心想,是个地狱,这倒是没说错。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个代表维尔霍扬斯克的建筑旁下了车,他一边挪动着自己的轮椅,一边思索着从这儿走到市中心恐怕就要二十分钟,更何况现在自己这个熊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艰难地挪动轮椅的轮子了,他手机自然没有,更别提别的了。太宰寄给他的信他早烧了,他身上现在也就一支笔一本写得满满没用话语的笔记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蜗行速度前进了十分钟就累了,看着一片暗下来的天,觉着现在应该是十一点左右,而维尔霍扬斯克很快就要进入极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思考着现在自己算不算遇难来着,忽然从路边的草丛里滚出一个小孩。陀思妥耶夫斯基眯着眼睛看清了,是那户人家患抑郁症的小儿子。这个时候孩子在外晃悠,就算发生在维尔霍扬斯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觉得蹊跷。那孩子看见了他,没说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赶忙开口,说你帮帮我,我去一趟市中心的广场就行。

  那小孩还挺乖,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轮椅往前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挺乐意使唤小孩的,他安谧地坐了会儿,忽然想起太宰治;于是他侧过半个头问那个孩子,暂住你家里的那个哥哥现在在哪儿?

  那孩子没说话,就静静推着轮椅。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行吧,不能要求一个抑郁症的孩子有多开朗。但过了一会儿那孩子主动开口说话了,用俄语,他问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为什么又要回到地狱来?

  哦,因为对于我和太宰君来说,哪儿都是地狱。我们不管在哪儿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活着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如实回答,也不管这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那孩子也没再说话,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慢吞吞地推到了广场。

  陀思妥耶夫斯基隔着挺远就能看见自己设计的红色包围的花型建筑,只是还没通上电。那大概还没到十二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想。

  那小孩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到了广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从口袋里掏颗糖给他,发现什么也没有,于是只好对那小孩尴尬地笑笑。小孩子倒不是很在意,他看了一眼巨大的建筑,又看了一眼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身要往家的方向走。

  陀思妥耶夫斯基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有几个工人在准备,就是没看见太宰;说好帮我监督试运行,感情这傻缺玩我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里面骂。于是他叫住那个孩子,又问了一遍,他知不知道那个浪费绷带的哥哥在哪儿。

  在家。

  这回这孩子很快就回答了,他如入夜后潭水般黑亮的眸子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看着他,等着似乎若有所思的小孩。

  他刚回去,他说他要在来这儿之前先给你写信。

  谢谢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他伸出手拉紧了小男孩的围巾,轻声道谢,随后又说:

  那你回家后立刻把他喊到这儿来好不好?就说有个残疾人在广场那儿等你,他就明白了。

  那小孩点点头,转身往家跑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笨拙地移动轮椅,周围的工人看见他都挺惊讶的,并且围上来对他诉说这几天太宰的种种好玩的事情,什么和狗打架啊和小孩打雪仗啊在装卸途中睡觉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听着听着,就知道有挺多新账旧账可以找太宰一次性算清了。

  到了十一点五十八的时候,有工人走过来问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要准备试运行,你小男朋友说就这个点。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懒得反驳这个奇怪的称呼了,说他定这个点,那你们就准备吧,错过了他自己后悔。

  十二点一到,那朵火焰外壳包裹的花就闪亮起来,数百只火红色的灯泡亮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猜测从空中看效果一定更好,像是茫茫雪原上的火焰之花。这时候他身后的工人有些骚动,说是起火了。

  起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一栋房子正在起火燃烧。陀思妥耶夫斯基霎时愣住了,他之后似乎听见有工人在耳边说,那个可怜的孩子一走进家门,玄关处就开始起火;通向二楼的楼梯烧得没人敢往上走,女主人撕心裂肺的大笑像是尖叫,比火焰焚烧木柴的声音还要刺耳。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听见了,又或许这只是个梦。

  如果太宰治这时候在,他一定会笑着说:怎么?你不满意吗,亲爱的费佳?这茫茫雪原上可是一时间绽开了两朵火红的玫瑰。

  可太宰治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那栋几乎要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房子,他低头,双手颤抖地去拿包里的笔记本。他还欠太宰一个小说的结局。他是该写上点什么,随便结个尾也可以,只要给这存在于纸上的男人一个潦倒的结局就行。

  而同一时间,陀思妥耶夫斯基耳边又莫名响起太宰治的笑语;他想起他自己问过太宰治,你想出的那个方法,有什么不足吗?太宰笑着回答,有啊,的确有啊。

  它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当你一旦发觉你的存在一度因其被证明时,你就再也不可能被其再次证明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愣在原地,看着远处真正在雪地上绽放的红色花朵。他似乎真的听见老人吸入烟尘的咳嗽声,男人绝望的嚎叫,小孩子的吵吵嚷嚷和女人的尖声大笑;但他唯独没有听见那个人,那个混蛋的声音。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许多人跑去救火的嘈杂声中,颤抖着拿起笔在笔记本上书写。他得写完这个故事,那个男人,他痛苦了一辈子,然后呢?然后他死了。死了?怎么死的?因为一朵花,一朵盛开在冰原的花。

  这写的到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太宰治?或许两者皆不是,但又或许两者皆是。都死了,一切都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扯下了口罩和护目镜,脱掉了手套拼命写着。他的眼睫毛逐渐沾上冰渣,手指逐渐僵硬,指缝间皮肤撕裂渗出血珠,笔记本上渐渐染上淡红色的血迹。陀思妥耶夫斯基艰难呼吸着混着烟灰和冰渣的空气,呵出热气;他几乎用生命在写完它,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尖一颤,他终于在这片即使花朵盛开也仍旧寒冷的大地昏死过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雅库茨克住院住到了次年的四月。他腿断了不说,还偷跑出医院去了维尔霍扬斯克,结果受了寒又添了双手冻伤。好在恢复得好,没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女孩子一样白皙纤细的手指废掉。

  果戈里和冈察洛夫有从彼得堡来看过他一次,前者给他泡了好几杯甜腻的热巧克力,后者十分生气而恼怒地问他为什么不好好保暖。陀思妥耶夫斯基勉强地笑,把有的没的的对话都敷衍了过去。

  那个项目已经正式运行了;不过那片土地并不美好。那朵火玫瑰盛开的事件变成了报纸的一角和Facebook上一时的热点新闻,仅此而已。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那位女主人也相当没有想象力,否则怎么会用这样最简单的方法让巴塞罗那全数倾倒。

  那个屋子被烧光了,里面别提尸体了,连骨头都难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昏倒后连夜被运回了雅库茨克,治疗结束后的那天早上,虚脱得要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又接到了一封太宰的信。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瞬间还以为太宰诈尸给他寄信来了。后来才想起他和太宰治通信是有一夜的时间差的,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信,看看这个家伙的遗言是什么:

“亲爱的费佳:

  我今晚就要见证试运行了,现在这会儿可能没空给你写多少;但我会在这封信寄出后再给你写一封的。我和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已经混得挺熟了,或许他会愿意在十二点前为我跑一趟去邮局寄信。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们这种行为挺傻是。是挺傻的,我承认。就像我逼你写小说一样。我们写信或写小说,既不是为了增进感情也不是为了深刻思想,那是为了什么呢?你难道没有想过吗,亲爱的费佳?

  我们拒绝用科技产品交流,是因为无法留下物质吗?我估计不是,你八成会把我寄去的信撕碎或是烧了。我也差不多。我见证你做出的火焰花,你见证你小说的完成,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所以我估计你早就大概猜到我们可以证明自己活着的方法,只是你主观上不愿意承认;可以理解,毕竟一开始我也是拒绝承认的。

  我不会把这个方法告诉你,永远不会。我要让你自己猜,猜到死。就像我们之前那些可笑的没了下文的互相提问,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你会写出一本小说的,不管你最后撕掉它或是烧掉它,但它已经完成了,这就可以了。我曾期望有一本小说,怎么读也读不完,我知道你能写出那样的小说。”

  没有署名。陀思妥耶夫斯基面无表情地拿着那两张信纸,然后他缠满绷带的右手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信封和信纸,看着那淡黄色的信纸一点点在手里变为烟和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维尔霍扬斯克那片偶尔会蓝到不可思议的天空。

  而一直到次年四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出院,要飞回日本继续修修不满的学分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发现他的目的好歹达成一个了,他终于离开太宰治了。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认为太宰没有死,即使是他只身一人飞回日本后。他没出席太宰的葬礼,他和太宰在旁人眼里毕竟不算熟;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法知道太宰葬礼上摆的是什么照片,能不能用太宰自己拍的那些?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恐怕不行。

  一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四毕业飞回彼得堡读研,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冥冥之中觉得太宰没有死。太宰固然可以用很多种方法逃掉,但他也可以用很多方法让自己去死。自从太宰治离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莫名其妙地总盼望会有一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不写署名,满纸没用的话语与提问,还不停地催他写小说。

  他们在年少时频繁通信,即使距离不过一墙之隔,宛若恋人,是让对方来证明自己活着。他们俩活过的年岁,并不真的空空荡荡无所寄托。当死亡把他们二人覆盖,他们的存在无人证明,因为死亡不是远离而是回归,回归一无所有。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才发现,自己与太宰共度的一年多,恰好是自己不算漫长的生命里唯一可以被证明活着的时间。可正如太宰所说,他已经发觉,那么他活着的事实也再无法证明。

  直到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仍无法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就算他曾经一度可以。他还在等待一封信或是一个人的出现,来证明他是真实地存活着的。这是太宰治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的意义。

  或许这也是我对于太宰君生命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或者不,他不知道。没有回答永远是最好的回答。

 

 

 

fin.

 

 

 

有参考《少女哪吒》

横滨国立大学没有哈德蒂小姐的雕塑,我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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