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_攸

骨灰盒之夏

【果陀】柠檬百合

*果陀

*又是亲友要求的学pa



《柠檬百合》



  那一年的夏天就像是生了锈的易拉罐中浸泡的冰凉饮品;不断起泡升腾,在拉环揭开时冒出夹杂铁锈的柠檬味气泡。果戈里得承认那是一个属于夏天的故事,就像他每打开一瓶带着冷气的劣质汽水时,总想开口问陀思妥耶夫斯基,能不能从此叫他费佳。

  不用问出口,果戈里就知道答案是否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像以往一样瞥他一眼,淡淡地答,尼古莱,至少请叫费奥多尔。

  这多无趣啊。然而果戈里妥协了,他叫他费奥多尔,在外人面前叫他陀思;仿佛拥有一个别样的称呼便能真正亲近一般。这种事若以前的果戈里遇上恐怕也会觉得可笑;而他现在呆呆地愣着,只觉得一种泛着柠檬般酸涩的气味,一直从喉间扩散到指尖。

  遗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适合夏天,也不适合柠檬。在搬来日本之前果戈里没见过他,尽管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来自俄罗斯,居于彼得堡的公寓据说也只隔了三个街区。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怕冷,一直到五月底都里里外外裹着衣服;六月中旬终于换了长袖衬衫,只露手腕那一处属于皮肤的若隐若现的白。果戈里看着他咬指甲,总怀疑他是不是俄罗斯正经男孩儿。

  “我是,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总用纯正的俄语无奈地回答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比在俄罗斯长,然而他的俄语读音却很标准,其中有难于辨认的舒缓,发气音时像云雀啄食覆盆子一样轻盈。果戈里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俄语的样子,只可惜他一般不说。

  这不是约定俗成。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学校里说日语,在家里说俄语,遇上果戈里一般不言不语。

  这倒也不能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多冷漠。他遇上隔壁班太宰打嘴炮那会儿也还是蛮机灵的,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果戈里就懒得动嘴。西格玛说,他兴许是嫌你烦。果戈里听罢一拍大腿义正严辞地回答,这怎么可能呢,陀思不会这样想的。

  但偶尔果戈里也会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把自己当调皮难驯的宠物饲养。他看果戈里的眼神绝不是毫无温度的,那深紫色的瞳孔里泛起的淡淡葡萄红总会让这东方异国黑发黑瞳的女孩子们尖叫。但纵然这样,那双在俄罗斯都算少见的紫色眼瞳中或许很少有傲然,果戈里也只偶尔才能看见淡漠的温情。

  “我没有那样想过,尼古莱。”

  当第一次把自己的猜想告诉陀思妥耶夫斯基时,那个漂亮的人少见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样回答。那时还是个十二月,果戈里手里玩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色绒帽,笑着看前一日大雪留下的树梢上的积雪纷纷随风飘落在这个平素不可侵犯之人黑色柔顺的头发上。

  “所以,亲爱的费奥多尔,我说过,只是猜想。”

  果戈里眨了眨眼睛,但他其实并不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他为宠物他会有多么难过。大概这不过是好奇,他的好奇、没心没肺的程度恰好与他寻求自由的程度成正比。学校里的大部分人喜欢当下的果戈里:英俊风趣,脸上总带着开朗却有些神秘的笑容。

  但也有小部分人畏惧他,比如西格玛,比如低他一年级的中岛同学;他们俩温柔,而又善于体察人心。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发现了追求自由的鸟儿挣开笼子时所用的恶劣方法。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是这两类人之外的特例;果戈里从而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真正理解自己,亦或这也仅是个错觉。

  “这样的猜想不像是你的自己生出的,尼古莱。谁给了你灵感?西格玛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眼神却闪烁不定难以洞清。果戈里也回以笑容,并把手里的帽子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视线的正前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帽子。

  “呃,有可能是他吧。”

  果戈里随意地回答,看向那双深紫色的眼眸。

  “我不太记得了。”

  “说谎,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摇头。他把自己的绒毛围巾拉紧,看了一眼果戈里;果戈里心虚地一笑,仗着自己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体健康,踩着融雪啪哒啪哒跑走了。



  果戈里是在树下被西格玛叫醒的。西格玛在夏天热得慌了,也会把双色的长发束起,在脑后扎一个女孩子样的马尾;就像现在这样。

  “几点了?”

  果戈里睡得有点傻了,愣愣地发问。树梢中落下的光斑在他眼前一晃一晃,带着大片闭眼后才明晰的残影。他总是翘课跑到图书馆后面的树荫下睡觉,至今没人找得到他,这次西格玛算是恰好撞上了。而此时西格玛的浅色眼睛也很无奈地扫一扫他,回答,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放学。

  “费佳呢?”

  “他?”

  西格玛愣了愣,只把这个亲昵的称呼当成果戈里睡傻的表现;他把从脸颊边落下的发丝一一别到耳后,然后看了一眼嘈杂的校舍方向,低头有些抱歉地回答。

  “抱歉,我不知道,他不是经常和你待在一起吗?”

  “哦,他也经常和隔壁班那个太宰待在一起。”

  果戈里在树下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头发,拍落夹杂在发丝间的树叶尘土。果戈里抬眼,他现在终于看清西格玛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衣,裤子没过膝盖;估计现在他们班在上体育课。这时果戈里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没上过体育课,或许自己可以去把他柜子里的运动服偷出来逼他穿上。

  “你这话就像在吃醋一样。”

  西格玛笑了,在果戈里旁边坐下;远处的操场上跑步的脚步声和哨声仍未间断。果戈里寻思西格玛也是偷跑出来的,毕竟他的体育成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差不差。

  “吃醋?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果戈里嘴硬。

  “陀思是唯一理解我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那你忽然提隔壁的太宰君干什么?”

  西格玛笑眯眯的。哦,饶了我吧。果戈里心想,他这个纯良的朋友有时候也挺坏的。好在西格玛还是比普希金和冈察洛夫他们善解人意,点到为止,并且问果戈里要不要吃个冰淇淋,他可以请客。

  “我不了,你知道费佳在哪儿吗?”

  “他允许你叫他费佳了?”

  西格玛有些惊讶地问。

  “反正他又听不见。”

  果戈里笑着眨眼,想使个坏。西格玛又用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有些担忧地看着果戈里。果戈里倒是不在意,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的样子,不过像他这种性格,生气了一般是很可怕的。”

  西格玛善意提醒,像想起什么似的。

  “你怕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叫他费佳了。”

  果戈里想了想,然后重复。

  “费佳费佳费佳亲亲我的小可爱费佳…”

  “闭嘴吧,有点恶心。”

  西格玛出声制止,揉了揉太阳穴。他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一边问果戈里:

  “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哦都可以…啊不,草莓?香草?嗯嗯…还是柠檬的比较好。”

  果戈里自言自语,跟在起身向外走的西格玛后面。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干涩的空气里似乎都有成熟柠檬无可抑制的酸味。其实果戈里也不是很喜欢柠檬,柠檬是种偶尔才叫人想起的水果,而偶尔也不过是在指夏天里些微烦闷的日子。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会下雨。”

  西格玛冷不丁地来了一句,看向头顶毒烈的太阳。果戈里在心里嘟哝,放屁;然后他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阵雨。



  果戈里翘课的后果就是检讨。他这时候很愿意装成一个不懂日语的俄国少年,进到办公室里随便磕磕巴巴糊弄几句就出来。不过全校上下都知道他果戈里日语好得不行了,好到能在校庆上台讲单口相声。

  果戈里最终在当天下午就被迫接受了一千字的检讨,他从笔记本上撕了两张大白纸,又翘了那天的最后一节课,躲在图书馆后面的树荫下,在白纸的正上方端端正正地写上三个大字,检讨书。

  然后?然后写什么呢?

  于是果戈里又写上第一句“实在非常抱歉,我不该翘一下午的课跑去睡觉”;再然后呢?果戈里觉得没什么好写的了。他睡觉是因为什么来着?因为翘了课十分无聊。他翘课又是因为什么来着?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陪他玩。

  可我不能怪费佳呀。

  果戈里想。

  那接下来咋办呢,国木田老师让我明天放学前交给他。

  果戈里思考了会儿,决定不思考了。他起身,想去自动贩售机那儿买瓶汽水。而当他偷偷摸摸拐到图书馆前,便看见了图书馆门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太宰。

  他们似乎是一个从图书馆出来一个正打算进去,太宰治身边有个柑色头发的矮个男生,眼神很不友善。那个男生果戈里有印象,叫中原中也,被普希金戏称为称霸操场的男人。果戈里还没走过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看见他,对他笑笑。

  “那我走了,太宰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转头,太宰似乎很轻蔑地笑了一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当没看见。果戈里有一些的犹疑,他的确很少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流露出强烈的个人情感,他们做朋友的几年都是如此。虽然这也不能代表什么,说不定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脾气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果戈里都知道不可能,他每次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深邃得像死水微光的眼睛,都感觉面前的人已经看透了一切,只是让一切烂在皮肤下、心脏里。

  或许自己真的只是什么宠物。果戈里心不在焉地想。

  “尼古莱,你准备去哪儿?”

  陀思妥耶夫斯基问。果戈里顿了顿,回答。

  “喝点饮料而已。”

  “是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他今天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上面印着浅蓝色的小鸟纹路,而那一头黑发被夏天折磨人的风吹得有些散乱,有种浮尸的发丝在水里漂摇的感觉。

  “那走吧,尼古莱?你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吧?”

  “当然不,亲爱的费…费奥多尔。”

  果戈里险些就要说错,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发觉,他想着什么,不自觉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果戈里发了疯般地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小习惯,虽然他也经常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双手叹息,颇有种做妈的感觉,唉我儿子的一双手本来白白净净挺好看的给他自己啃得跟什么似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里一起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果戈里投了两枚硬币,刚想立刻按下柠檬汽水的按钮,忽然觉得这种行为似乎不太礼貌,就先回头问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什么。

  “和你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别处心不在焉地回答,又补了一句。

  “柠檬味的。”

  可你看起来不太喜欢柠檬。果戈里想说,但终究没说出口。他看着两个柠檬汽水的罐子滚出来,然后自己的手指贴上带着凉意的铁皮罐。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知道自己会选柠檬味?果戈里在把其中一瓶递给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想起这个问题。哦,或许是因为自己前几天在他面前吃了柠檬糖?可那是中岛敦给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看见了。或许是自己前几天在他面前喝了柠檬汽水?放屁,那时喝的明明是密瓜味的。

  果戈里揭开拉环,闻到一股酸涩而清澈的柠檬味;他仰头喝了一口,用余光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拿着那瓶柠檬汽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唤他的名字。果戈里刚想答应,却真觉得有那么一瞬,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自己的眼神真的像对自己的宠物一样,不是冷漠,但是无情。这当然只是错觉。可果戈里害怕了。

  害怕什么?果戈里自己也不知道。他并不害怕自己被当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宠物豢养,这有一丝失常,但却新奇;果戈里不讨厌新鲜的东西。可他害怕了,可能是害怕仅仅只是宠物而已。

  “嗯?”

  果戈里答应。

  陀思妥耶夫斯基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有一滴雨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果戈里抬头,看见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下,像是什么东西存在又失去后的号啕大哭。

  看来是阵雨。果戈里想。

  果戈里举起自己那两页可怜的检讨,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头顶,想拉陀思妥耶夫斯基跑;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没动,只是笑着眯起眼,然后伸出那双白皙又惹人怜爱的手,遮在果戈里的眼前。

  脸上的雨少去了一半。果戈里看着自己那两页明显完蛋了的检讨书,低声笑了;他刚刚还在庆幸自己下午没睡死到放学,不然一定被淋得没个人样,明天是得买东西孝敬西格玛。但现在可见,西格玛叫他起床的努力又白费了。

  果戈里的额头这时能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双手的温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体温平时偏低,但在雨水里居然有一丝奇异的温暖。

  “亲爱的费奥多尔,从这儿跑回图书馆只要一分钟。”

  果戈里笑了笑,他的脸颊上沾满了雨水。

  “我们现在就跟俩傻子似的。”

  “随他们说去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笑了,又问。

  “这是什么纸?尼古莱。”

  “哦,亲爱的费奥多尔。”

  果戈里笑答。

  “只是两张可怜的情书。”

  “说谎,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笑;果戈里大着胆子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额头相触在一起。果戈里感到一种热意,或许陀思妥耶夫斯基会生气,但他真的很想开口、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他开口唤:

  “费佳。”

  雨声太大了,但果戈里觉得有人答应了。




  幸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一身夏季校服随身带着,果戈里也贡献了自己的外套,不然这个不合格的俄罗斯青年估计就不只是打几个喷嚏完事了,恐怕今晚就要发烧烧到至少四十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家和西格玛顺路,而且这个不合格的毛子还体弱多病,即使雨都停了西格玛还是打了电话叫专车接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家。果戈里是在图书馆和他们告别的,而临走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还在图书馆给果戈里编小麻花辫。

  果戈里坐在图书馆二楼的一张空位上,难得乖下来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理他的金发。彼时他们俩的衣服都已经换了,他换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件运动衣,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穿过几次,因为穿了嫌冷。衣服尺码其实有点小。但果戈里可不在意,这可是费佳的衣服啊。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变态。

  “你经常来图书馆吗?亲爱的费奥多尔。”

  果戈里问,他湿润的头发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捋起。

  “差不多。”

  陀思妥耶夫斯基平淡地回答。

  “这儿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余兴毕竟越多越好。”

  有意思是指什么?书本还是…太宰治?果戈里简直不敢想,他甚至想冲到太宰面前来一句“明明是我先来的”,可这也太过傻逼了吧。

  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慢慢编完了辫子,而果戈里想着些有的没的。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为什么才会总待在一块儿呢,谁知道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里是在初中就见过面的,不过那时候他们的交情还很浅。

  果戈里也远没有现在纯良:他抽烟,逃课,把与他作对的学生的腿打断;他那时也远不能享受这样的夏天,或者说,普通地喝上一杯柠檬汽水。但即使都这样做了,果戈里还是没能真正拆开笼子逃走。

  这大概就是果戈里悔改的原因。或许又不尽然。

  而现在呢,现在呢。他现在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这个人从那时开始就是将世界都事不关己的人。大概就是这样,果戈里才会被他吸引。可是一个称呼或是一种概念现在都能牵动果戈里的神经,这可不是他原本想要的。

  “亲爱的费奥多尔?”

  “怎么了?尼古莱。”

  果戈里提问,却不知该用什么问题来烦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少才会开口;他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地问:

  “亲爱的费奥多尔,提问,朋友是什么呢?”

  “尼古莱,你问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失笑,但还是回答了;但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果戈里没听懂,但果戈里把这归结为自己智商太低。

  “那么朋友就是,夏日里传达呢喃细语的信鸽。”

  果戈里自然没听懂,但他偏过脑袋固执地继续问:

  “自由呢?”

  “以痛苦为名的幸福。”

  “青春呢?”

  “倒数凋零之日的百合。”

  “情书呢?”

  “在废纸上死亡的热烈生命。”

  “恋爱呢?”

  “柠檬味的吻。问这些干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果戈里编完了最后一股头发;果戈里转过身,搂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腰,不讲理地笑着。

  “因为这些事情只有博学的费奥多尔才明白!我再问最后一个,好不好?”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笑着,但没拒绝。

  “那么,亲爱的费奥多尔,什么是恋人?”

  “两个悄悄联系在一起的秘密。”

  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抵上果戈里的唇;这是让果戈里停止提问了,果戈里有些不满,但没动,只是眨眨眼睛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尼古莱对这个回答满意吗?”

  “不满意!”

  果戈里即刻回答。

  “太难了!费奥多尔说得太难懂了!”

  “那就——”

  陀思妥耶夫斯基拍了拍果戈里的脑袋,淡淡地笑。

  “好好去理解。”

  果戈里摸了摸头,感觉自己真的像被当成宠物对待。不过这时候西格玛的脚步声已经出现在楼梯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整理好自己的包,对果戈里笑笑。

  “回家路上小心,明天见,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下楼前这么说。



  果戈里是个很容易做出出格举动的人,好在果戈里也有自知之明。阵雨在那天放学的十五分钟后就完全停了,果戈里踩着水回家。他看着自己的面容在水潭里反复挣扎晃动,然后被水波一圈圈割裂。

  果戈里的检讨还没有写完。夏天,夏天真是个让人喜欢上死亡的季节;果戈里回忆那些影片里血液溅出,粘稠地粘在柏油路上,在阳光下被烤干的模样。滑稽,真的滑稽过头了。果戈里抬头看了看逐渐又开始炎热的太阳,他大概能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不太喜欢夏天了。

  果戈里不由自主就绕了远路,走在了繁华的市中心的街道上。横滨的夏天似乎都充斥海风,从海上吹来的风似乎都带着柠檬味,并着铁锈的那股金属感,像是含着一口温热的血。果戈里路遇了一家花店,花店招牌上有漂亮的法文;花店门口停着一辆小卡车,卡车上的一个年轻的工人正在卸下一车的百合花。

  是麝香百合,洁白无瑕。复活节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日本人不过复活节。果戈里想起某一年的复活节他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巨大的柠檬巧克力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把它吃完,果戈里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柠檬。果戈里看着那一车甚至还带着不知露水还是雨水的鲜百合,脑子一抽,走上去问花店的老板:

  “这一车百合,多少钱?”

  果戈里很认真严肃地问。老板也很认真严肃地被这位顾客吓到了,他按了按计算器,最后把计算器举到果戈里面前给他看。果戈里一看就知道这下他半年的零花钱都得打水漂,但他笑了,并且在付款单上大方地签了名。

  果戈里顺便填了份送货地址;他时间填的是明天下午四点,又在后面填上自己高中的地址。老板看着,战战兢兢地问,您送给谁,女朋友?那要不要给您包装一下或者写点什么放在花里一起送去?或是赠您一点玫瑰?

  果戈里放下笔回答,不了,不是女朋友;但他又想了想,笑着对花店老板说,那笔再借我一下,我写点东西夹在花里面一起送去。老板连忙点头,说我们这儿有专门的信纸和贺卡,您写完了送到这儿来就是,我们明天一并在下午给您送去;对了,您想写点什么?

  而果戈里这时转身从包里掏出两张湿透过后又晒干了的白纸,上面的黑色水笔字迹模模糊糊。

  “哦,都不是。”

  果戈里咬开水笔的笔盖笑了一笑。

  “我就写个检讨。”



  于是,果戈里写第一句。其实是照着那堆被雨水晕开的字迹一笔一画描,那些像是乌云一样的墨水渍,如同夏日的狂风暴雨一样肆意地浸在白纸上。

  “检讨书———实在非常抱歉,我不该翘一下午的课跑去睡觉。”

  果戈里看了眼花店里别的花朵,他咬了咬笔,继续写。

  “但这都是亲爱的费奥多尔不愿意和我玩造成的。没有他的日子,我就像失去翅膀的鸟,失去柠檬汽水的可怜的尼古莱,失去了甜食薯片波子汽水的江户川同学。”

  得,这还不是怪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头上。但这黑字白纸分明,水笔落下的行行句句已经不能改了;果戈里似乎想要挽回一点什么,免得老师去找毫无干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算账,于是他又补救般地写:

  “但这不怪亲爱的费奥多尔。我是自己跑去图书馆后面睡觉的,他只是我离开的一个理由;当然也可以算作全部的理由。我如今这样控诉费奥多尔,大概是在赌气而已,他总是不愿意让我叫他费佳;所以我也坏心眼地把他当成我翘课的小小借口。这挺公平的,不是吗?”

  果戈里还是觉得字数相当不够,要继续凑,于是他又写道:

  “我和费奥多尔从来不讲公平与否,但说实话,这很不公平。亲爱的费奥多尔了解这么多的尼古莱,可怜的尼古莱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费奥多尔懂得很多事情,却一点也不打算告诉我;我那样主动地亲近他,可是他似乎没想过与我保持亲昵的关系。我们自认识可是已经将近五年了,您说,这像话吗?”

  果戈里继续写:

  “我可是为了这样的费奥多尔改变了不少——虽然他一直认为我没有变。或许是这样,费奥多尔给我解释了自由的含义,让我不至于继续浪费十四岁至今的青春,也让我明白了夏天汽水的味道;但是他给我的自由很少、太少太少啦。我想要更多地了解我的费奥多尔的自由,但如果他仅把我当成宠物那就太可惜啦;我可是想自由地对他说些什么、但是说些什么呢?”

  果戈里想,对啊,说些什么呢。他叽里呱啦提出的问题有一大堆,陀思妥耶夫斯基都给了他回答。或许他应该写上一个陈述句,但那是什么呢?

  “——或许是,我爱您。您说过的,废纸上才诞生情书来着。原话是不是这样我已经给忘了。不过既然我已经写了就没打算改了,不仅不打算改,我还要多写几次来报复您。亲爱的费佳,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果戈里放下笔,把两张纸折了又折,递给一脸狐疑的花店老板。随后果戈里出了门,他闻到湿润的雨水气息,混着花朵的香气;蝉鸣声噪噪响起,七月百合花的花期刚刚到来,而似乎没人打算倒数花期。

  果戈里走出店门才发觉这篇检讨可能偏题了。他想着些夏日的梦境,去试图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问题的回答。他咬咬嘴唇,却总感觉夏天的风呼啸而过,穿过一个反复无常的夏日,脑子像杏仁豆腐一样甜腻晃荡。

  哦。

  果戈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他抬头看天空,太阳就像个巨大的柠檬。



  第二天,西格玛照常在图书馆后面找到了翘课睡觉的果戈里。不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天大概又没待在教室里,于是果戈里又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翘课。他这次翘了一整天的课,先是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硬币买空了自动贩售机里的所有柠檬味汽水;再用汽水灌饱了自己躲在树下做一个安静而绵长的梦。彼时果戈里揉揉眼睛躺着伸了个懒腰,看见一个一脸担忧的西格玛;果戈里刚想问怎么了,自己的检讨又增加了吗。这时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发懵一般地看着被他吓了下的西格玛。

  “今天下午又要下雨?”

  果戈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三点五十五分,忽然问道。

  西格玛也一愣,翻开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是,说是今天下午有阵雨。”

  西格玛看着果戈里,果戈里也看着西格玛。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而西格玛没穿运动服,是普通的夏季校服。果戈里愣住了,他看着被他盯得发毛的西格玛,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逃课来叫我起床?”

  果戈里问。

  “不——只是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了。”

  西格玛如实回答,他的浅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不一样的光和色。果戈里猛地站了起来,他捧住西格玛的双手;西格玛吓得退避三舍,生怕果戈里下一秒就要流氓般动手动脚。

  “谁告诉你来这儿找我的?”

  西格玛愣了愣,然而没等他回答,果戈里就松开了他的手,转身冲了出去。他应该知道的,哦天,他真是个笨蛋,宇宙无敌大笨蛋。他为什么从没想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在教室里的话,那他会到哪儿去呢。果戈里跑到图书馆门口,他走上二楼时看见也正要走上二楼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太宰笑了一笑,转身拉住了中原,在中原中也一脸疑惑无知下走出了图书馆。

  果戈里打开图书馆二楼的门。现在是上课时间,于是这偌大的阅览室只有一个人也不足为奇。当然这唯一的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假模假样地翻一本俄文小说也难说是意料之外的。

  “下午好,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窗边,抬头对果戈里微微笑着。果戈里走到他面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哦,亲爱的费奥多尔。”

  果戈里有一些小小的慌张。陀思妥耶夫斯基合上那本书,用指尖轻轻磨挲书面;他看着果戈里笑,慢慢开口:

  “‘亲爱的费奥多尔’?不一般都是,‘亲爱的费佳’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又补上一句。

  “当你和西格玛在一起时。”

  “哦天哪……”

  果戈里干笑着半捂住了脸,他用余光投向一边的窗子。这个角度可以刚好看见他翘课睡觉的那棵树,阳光穿过那些树叶,在青草地上投下一些密密麻麻的漂亮光点。

  “您都预料到了?或是说,您都看见了?”

  果戈里难得窘迫一回。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说。

  “那当然不,我只是偶然看了天气预报。而你一般会睡到放学后,你也知道的,尼古莱。”

  果戈里想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是关于那些他和西格玛的谈话,以及他窃喜又藏着掖着的越界的亲昵称呼。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打断了他:

  “这回,换我提问,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没生气,只是浅笑着把书放在一边。

  “情书是什么?”

  果戈里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咧嘴笑,答:

  “原本该反思过错的三两废纸。”

  “青春是什么?”

  “梦境中被心爱之人窥探的一无所知。”

  果戈里自信又忿忿不平地答,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忍住笑,但继续问。

  “恋爱是什么?”

  “一车毫无意义的新鲜百合。”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问。

  “恋人是什么?”

  果戈里笑答。

  “两个悄悄联系在一起的秘密。”

  然后他们俩一同沉默了。果戈里听见学校外面有车子停下的声音,他想起自己昨天脑子一抽定下的鲜百合。见鬼,怎么在这个时间送来。果戈里在心里骂,但两人依旧笑着对视,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仍是果戈里先开了口。

  “您简直是个先知,费佳。”

  果戈里泄气了。

  “我的秘密瞒不住您。可您瞒着我的秘密,上帝啊,简直可恶又甜蜜。”

  “我没打算刻意瞒住你,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一笑。

  “就像那罐柠檬汽水。你对西格玛说柠檬冰淇淋时,我的确有些惊讶。”

  “您了解我了解得太少了。真的。”

  果戈里委屈地摊了摊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回答:

  “也许是有些。可我猜到了你会买一车的花,很有你的风格,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远处的小卡车缓缓开进学校;车上簇拥的白色百合绮丽绽放,如夏天的一团积雨云。果戈里也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那团白色花朵。

  “那我想最后提一个问题,亲爱的费佳。”

  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趴在窗前,这个夏季的第二次暴雨很快就要到来,不过这与他们并不相干。

  “您为什么拒绝我称您费佳?”

  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在这时候笑出声。

  “哦,尼古莱,对于亲昵的准许是对宠物的馈赠;而不是对恋人的。”

  果戈里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紫色眼睛在夏日的阳光下变得更加深远浓郁;而他逐渐闻到了百合花的香气。复活节已经过去,然而七月降临了,正如每个夏季那样。

  “你对于这份自由来去而又瞒着我的亲昵,还满意吗?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知晓一切那样笑着。果戈里愣了愣,伸手去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

  “您说错了一点,我根本没能瞒住您。”

  “那是你的技巧拙劣,尼古莱。”

  陀思妥耶夫斯基抿嘴笑着;他回头看在图书馆楼下停下的一车百合,偶然瞥见百合中一丝不太纯净的白色;便带着玩笑意味地问:

  “尼古莱,那是什么?情书?”

  果戈里看了一眼被百合簇拥的那两张难以辨认又格格不入的干瘪白纸,轻松地说:

  “不,亲爱的费佳,只是两张可怜的淋了雨的检讨。”

  “说谎,尼古莱。”

  “是的,就是说谎。小丑的话可不能轻信啊?”

  果戈里低头,笑着吻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唇。夏季的风吹来,混着即将到来的暴雨的匆匆水汽,带着百合花香气的洗礼。果戈里终于发觉,这个吻酸涩而甜蜜,正如他们讨厌而爱恋的,匆忙咽下而又互相隐瞒的,柠檬百合。



fin.



起因是亲友和我进行了五局石头剪刀布。她赢了,我肝也废了【…

她这人咋这么喜欢学pa……依旧有事评论戳我,断线等评论x


评论 ( 52 )
热度 ( 2940 )
  1. 共25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Left_攸 | Powered by LOFTER